第拾柒回 手帕交 (五千字大章)
夜已深了,一轮残月悬在院墙的黑瓦上,清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映出几分凉意,夏蝉却兀自聒噪,惹得人心烦。
李师师半点睡意也无。
她只要一合眼,便想起晁保正的话来,官府那边足有二十名弩手、五个差役,自家官人再是勇武,又如何敌得过?
思及此,心口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索性披衣起身,独自走到院中石桌前坐了,指尖触著石桌的冰凉,那颗翻涌的心才算稍稍平復。她抬起头,静静望著天上的残月,出了神。
“妹妹也未曾安歇?”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师师回过神,瞧见林娘子披著一件外衫,正立在屋檐的阴影里,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隨即化为同病相怜的温和笑意。
“姐姐连日奔波,怎地也睡不著?”
“心里压著块石头,身子再是睏乏,眼睛却合不上。”林娘子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嘆了口气,目光落在李师师清丽绝伦的脸上,不由得看痴了,“妹妹这般天仙似的容貌,真不知將来哪个有福气的能娶了去。”
若是往日,听得这话,对面之人便该自报家门了。
“姐姐亦是国色天香,想来那位官人定是人中龙凤。”李师师巧妙地避过话头,眼波流转,又將话引了回去。林冲的身份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倾覆的风险。
林娘子未曾多想,只觉眼前这女子不单容色照人,言语也熨帖得很。
此时的大宋重文轻武,若非自家是武將世家,凭藉自己姿色,断不会许给一个禁军教头。眼前这位小娘子的姿色,分明还在自己之上,理当嫁给一位饱读诗书的大才子才是。
此刻,她对李师师的夫君愈发好奇,忍不住追问:“妹妹的官人是何等样人,能叫妹妹这般牵肠掛肚?”
李师师垂下眼帘,脑海中晃过林冲的身影。他遇敌时狠辣果决,赶路时却总爱捧著书,手不释卷。又想起这一路行来的日日夜夜,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柔软,唇边也漾起一抹脉脉温情:“他呀,是个好读书的,就是……脾气大了些。”
林娘子看著她那副既娇嗔又甜蜜的模样,心有所感,也开了口:
“果然是才子配佳人。男人有些脾气也是好的,不像我家那个,只晓得舞枪弄棒,性子却温吞得很,没甚脾气。我本以为,这辈子就跟著他安安稳稳地过了,谁知……”她话语一顿,眼圈微微泛红,“谁知竟突遭横祸,连东京也待不住了。”
李师师听著这话,心中愈发篤定,这確是徐寧的浑家无疑。尤其是那个温吞性子,又如何能与杀伐果决的林冲对上號。
殊不知,此世的林冲已非彼世的林冲。
而害得他们一家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家夫君。一股难言的愧疚涌上心头,她看著林娘子黯然的神色,柔声提议:“夜长难捱,何不小酌几杯?这一路疲乏也就消了。”
林娘子尚在迟疑,李师师已起身回屋。不多时,她便端出一个小巧的白瓷酒瓶,两只精致的酒杯,另有一碟码放整齐的桂糕。
“姐姐,咱们女儿家,不学男子那般牛饮。你我月下对酌,说些体己话,也算一桩雅事。”
她言语中的热忱与真诚,仿佛一簇温暖的火苗,將林娘子心中那点早已被磨灭的闺阁兴致,重新点燃了。
她主动上前,帮著李师师摆好酒杯与糕点。二人忙完,相视一笑,先前的生疏感顿时少了许多。
李师师提起酒瓶,先为林娘子斟满,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漾起一圈细小的涟漪。她又为自己满上,双手端杯,递到林娘子面前:“妹妹敬姐姐一杯。”
林娘子也举杯相碰,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那姐姐便祝妹妹,明早一睁眼,就能瞧见你家官人。”
二人举杯饮尽,虽不似好汉那般豪迈,却也別有一番风情。
几杯酒下肚,两个女人的脸颊都飞上了淡淡的红霞。林娘子已是微醺,李师师却依旧清明如初。若论酒量,这世间之人,恐怕也只有日后的行者武松能与她一较高下。
林娘子玉指无意识地摩挲著温润的杯壁,仰头看著天上的残月,悠悠地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闕,今夕是何年』……苏学士这首词,用在此情此景,端的再贴切不过。”
李师师“嗯”了一声,和著她的吟哦,竟用一种婉转清亮的嗓音,低低地清唱起来。那歌声初时如山涧清泉,泠泠作响,继而转为穿林的风,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辽阔与苍凉。並无丝竹伴奏,却比任何乐器都要动人心魄,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林娘子彻底听醉了。直到歌声散尽,余音仿佛环绕在庭院的木之间,她才从那如梦似幻的意境中缓缓回过神来,由衷地讚嘆:“妹妹……你这歌喉,真是……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李师师起身,对著她敛衽一礼,举止落落大方,笑道:“多谢姐姐夸讚。”
林娘子被她这副大方模样逗得“咯咯”直笑,连日来的奔波、担忧、恐惧,仿佛都在这清越的歌声与此刻的笑声中消散了大半,整个人都觉得轻快起来。
“妹妹,若是能日日这般,有酒有歌,该有多好。”
“这有何难?想来你我夫君都是保正的朋友,日后他们聚在一起大碗喝酒,我们便在一处小酌清谈。再不能孤苦伶仃,傻傻地苦等了。”
“对!妹妹说得在理!”林娘子粉拳紧握,又端起酒杯,“来,姐姐再敬你一杯!”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察觉到声音太响,忙又用手捂住嘴,只剩一双笑成月牙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前院隱约传来震天的鼾声,衬得她们这压抑的笑声倒也无足轻重。
酒意上涌,话匣子也彻底打开。林娘子不经意间谈及自己成婚数年,却至今无有出,言语间满是对夫家的愧疚,甚至动了劝夫君纳妾的念头。
“若那小的真能为夫家开枝散叶,我这正妻的位子,让出来也无妨。”
李师师闻言,握住她的手,神色前所未有地郑重:“姐姐,万万不可有此念。子嗣之事,固然要看天意缘分,但……也要讲究些法子。”
“法子?”林娘子抬起头,迷濛的醉眼里瞬间迸出一道惊人的亮光。
李师师自幼在樊楼那种迎来送往的地方长大,见惯了风月,也听多了秘闻。那些姐姐妹妹们为了固宠求子,或是为了避孕自保,私下里不知琢磨出多少法子。
她凑到林娘子耳边,吐气如兰,声音压得比虫鸣还低,將那些关於择时、姿势、饮食、汤药的讲究,细细道来。
这些话,在寻常妇人听来,已是惊世骇俗,但李师师说得却是一片坦然,仿佛在传授一门再正经不过的学问。
林娘子初时还面红耳赤,听到后来,却是越听越惊,越听眼睛越亮,脸上的红晕也从羞赧变成了混杂著惊奇与专注的神采。她一把抓住李师师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妹妹,你……你怎地懂得这许多?”
李师师的眼神微微一黯,隨即又恢復了那份从容,只化作一抹无人察觉的苦笑,轻描淡写地带过:“女子立世艰难,总要多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罢了。”
这句饱含风霜的话,让林娘子心中一凛,再看她时,眼神里已满是敬佩与亲近,愈发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奇女子。
李师师又將话题引了回来,正色道:“姐姐听我一句劝,男人纳妾之前,或许还会顾念你的情分。可日子一长,新人换旧人,枕边风日日吹,他的心就慢慢偏了。到那时,姐姐的日子才是真的难熬。所以,万万不可主动將夫君推到別的女人身边去。”
林娘子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后怕不已。她忽然想起坊间夫君“夺魁”的传闻,不由打趣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家官人领回一个小的,妹妹你这般足智多谋,定要替姐姐出谋划策,好好斗一斗那小狐狸精!”
李师师学著话本里军师那般,一手取过林娘子的团扇轻摇,一手在虚空中捻著不存在的鬍鬚,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言道:“姐姐放心,妹妹我腹中自有妙计三千,定教那狐狸精俯首帖耳,不敢起半点爭宠之心!”
她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把林娘子逗得笑弯了腰。
於是乎,李师师怀著愧疚之心,只因自己断了人家在东京的好日子,须得尽力弥补。
而那樊楼是女人扎堆的地方,算计不比那朝堂少,若没有些手段,如何能立足。
二人就这般,一个真心弥补,將女人爭斗压箱底的手段倾囊相授;一个诚心求教,只觉是茅塞顿开。
林娘子看李师师的眼神都变了,一把攥住李师师的手道:“妹妹这些法子,端的妙哉!姐姐真是比你白活了这几年,若是真有那小狐狸精有妹妹这般心思,我便是怎的死的,都不晓得。”
“姐姐你哪里的话,有妹妹给姐姐做军师,保姐姐稳坐主母之位。”
就这般二人胡乱地聊著,却是越聊越精神,自出东京以来所沉淀的焦虑消散於无形。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各家丫鬟陆续起身,院里有了动静,二人才惊觉竟是一夜未睡。她们相视一笑,约定要打个赌,看谁家的官人先一步踏进这院门。
说罢,二人各自回房,对著铜镜,仔仔细细地梳洗打扮。她们要用最美的容顏,去迎接那个让她们牵掛了一整夜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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