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利吉

第1章 利吉

1783年初秋的一天，岛国东北陆奥弘前藩。

山道上，两个衣衫褴褛、瘦弱的如同鬼魅的青年男女正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走着。

这两个人男的叫利吉，女的叫志乃，都是弘前藩治下的农民。两人是两口子，成婚已经两年。他们这是打算去藩厅弘前城，希望能在那里求得一条活路。

从去年春天，哦，也就是天明二年开始，关东地区连日阴雨绵绵。到了初夏，气温竟然还跟初春一样的寒冷，大部分人连衣都不敢脱。

一切都似乎预兆着一个不祥的时代即将到来。

自从去年冻灾后，利吉和志乃两口子就再没吃过正经食物了，每日都是以野菜、树根混合着稗子果腹。对于像他们这样的农民来说，遇到天灾只能自认倒霉，只要熬过去，日子总能继续过。

谁料在半年前，弘前藩所属的岩木火山突然来了个大喷发。岩浆和泥石流不仅摧毁了山林，连农田也全都毁了。这下所有人都傻了眼！

村人们等了几十天，向藩中报信的人也派了几次，可除了藩内来了几个小吏过来转了一圈，就再无下文。等不到救济，个别村民无奈之下，只得外出逃荒。

按照江户时代的法律，农民饿死在村子里还算是个人，可一旦踏上逃荒之路，就会成为秽多和非人，也就是贱民，也被称为部落民。

在江户时代当一个部落民，境遇是极为悲惨的。如果一个农民和部落民吵架，就算农民一怒之下把后者给杀了，官府也不会受理。都不算人了，死了也是白死。

历史上日本社会对这个群体的歧视一直延续到二战后，像著名的作家川端康成和昭和歌姬中森明菜，祖上都是部落民出身。

所以对大多数农民来说，即便生存艰难日复一日，挖草根吃野菜啃树皮，大部分人还是会守着田园和破屋。

然而今年不同往日，火山喷发不仅毁了田地，连山林都被摧残的没了生机，野菜都成了抢手货。

当野兽、老鼠、乃至树皮和草根被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人吃人就成了最后的选择。一开始还是偷偷挖刚下葬的人，到后来干脆大家相互交换妻子、孩子.

到了这个地步，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只剩下一群行尸走肉。

利吉不想吃人肉，更不想自己的老婆志乃被人吃，于是他痛下决心，宁愿放弃那几亩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也要带着老婆逃离这片地狱。

天还没亮的时候，利吉就和老婆志乃悄悄的离开了村子。到了中午，夫妻俩只觉得天旋地转，前心贴后背，头晕的厉害。

不知走了多久，正当两口子三步一晃，觉得下一步就要一头栽倒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

后世很多人都以为古代日本人除了吃鱼类和禽类，其他肉类都不吃，其实不然。

从公元九世纪到十九世纪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古代日本官方虽然多次发布禁止食肉、禁止杀生的条令，但民间的肉食记录仍然随处可见。明面上不让吃，偷偷吃那可太普遍了。

比如在九世纪中叶成书的《玉造小町壮衰书》里就记载，当时被称为美人女歌手的小野小町是一个喜欢吃鸡、熊、兔、鹿肉的肉食系女子。

最能说明古代日本人偷偷吃肉的事实，是16世纪西班牙传教士弗朗西斯.泽维尔的笔记。他刚到日本的时候，被官方告知“日本人不喜欢杀生，所以不吃肉”。泽维尔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渐渐他就发现，日本人除了鱼类和禽类，还会吃野猪、熊、野狗、猴子、猫，只不过是没人敢吃牛肉和马肉罢了。

至于那些大名藩主就更别提了。比如水户藩第九代藩主德川齐昭就是个罕见的食肉迷，他最喜欢彦根藩的特产——味增腌牛肉。这货每年都无比期盼彦根藩的礼品，直到井伊直弼继承了彦根藩的家督之后，赠送牛肉的习惯才戛然而止。

当利吉夫妻蹑手蹑脚的顺着香气穿过一片灌木丛，终于发现了香气的源头。只见在几十步外的一棵大树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坐在那里，在他面前有一个如同小桌子的黑色物件，上面也不知放着什么东西，冒出悠悠的青烟，偶尔有几滴油掉落，发出“滋滋”的响声。

虽然找到了肉香来源，可趴在草丛里的利吉夫妻都没敢动，因为那个坐着烤肉的人穿着打扮实在太古怪了。别说普通的庶民，就算是武士老爷也没这么打扮的。

此人身上穿着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深色“袍服”，下身穿的也不是通常见到的裤腿宽松的“袴”，而是有些类似“股引”的紧身裤。最特别的是这人留着一头寸许长的短发，就跟庙里的和尚似的。

要知道在古代日本的男性，除了和尚，都会将头发束成单髻。从镰仓时代起，武士为了穿戴盔甲方便，会将头发剃成月代头，也就是脑袋顶上光秃秃。到了江户时代，月代头普及到了庶民阶层，有茶筅发、二折发、辰松风、文金风、本多髻等多种造型。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剃月代头。比如相扑手、武家堂上方的太夫、医者、儒者就都不剃。至于农民更是没有那个闲心，他们留的叫“丁头”，也就是脑袋后面束个小髻。

夫妻俩虽然小心，可还是发出了声音。那个人猛的转过身来，盯着利吉和志乃所在的灌木丛看了片刻，大喝道：“何者だ！出てこい！”

因为那人之前是坐着，所以利吉和志乃的注意力都被食物的香气所吸引，可当对方站了起来，夫妻二人立刻就被那恐怖的身高给惊着了。

江户时代由于食物的贫瘠和营养的匮乏，日本人的普遍身高都是四尺六到五尺一之间，换算成后世的公制就是1.4~1.5米。如果有人身高能到1.6米，就已经算是罕见的高个。

而眼前这位呢？利吉目测对方身高差不多得有六尺（1.8米），这还是人吗？！

再加上对方那不同寻常的穿着打扮，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遇到了山精妖怪。

就在夫妻二人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见那“妖怪”突然不见了！

不是跑了，不是飞了，也不是地上腾起一团烟雾，而是就那么凭空原地消失了！没了！

利吉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要不是那个如同小桌子的东西还在树下冒着青烟，空气中还弥漫着烤肉的香气，他甚至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这一下，他更加确信遇到了妖怪。

跑还是不跑？这是摆在利吉眼前的一个大问题。

这要是寻常年月，他绝对撒腿就跑。然而现在的他饥肠辘辘，别说跑了，走路都打晃。面对唾手可得的食物，利吉只是犹豫了片刻，最终心一横，决定先吃了再说。

就算是死，那也要当个饱死鬼。

利吉对志乃使了个眼色，又努了努嘴，示意对方先别动，自己过去看看。志乃虽然害怕，可她也饿的厉害，只得点点头。利吉见状缓缓起身，朝树下走去。一开始他每迈出一步都要停顿片刻，大气都不敢喘，还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然后才敢迈出下一步；可走着走着，烤肉散发的焦香让他再也控制不住，抛掉了一切谨慎。

“这！”来到树下的利吉看着眼前的食物，顿时愣住了。

只见那个小黑桌子的桌面，是一张网格状的金属烤架，底下烧着通红的木炭，而烤架上放着的，是两根二指粗细、一扎来长的圆柱状物体，外形有点像他在城下町见过的烤米棒。

就在利吉犹豫不决的时候，就听身后的志乃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等他愕然回首，就见之前那个高大的“妖怪”竟然出现在了灌木丛那里，一只黑色的大手已经抓住了志乃的头发，而他的另一只手里，则握着一把雪亮的短刀。

“利吉！救救我！”

“居然是个女的！”那“妖怪”露出一嘴白灿灿的牙，在利吉眼中格外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