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铮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道:“这事说起来可就是老太太的裹脚布了。我是分别从蔡昭平、德吉涅和英国大班那里听来的,真相说起来简直可笑至极。”“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说来听听。”
“事情还要从二十七,不,二十八年前说起,当时有个名叫james flint的家伙,中文名叫洪任辉.”
原来在乾隆二十年三月,精通官话的英商洪任辉在广州将带来的货物全部出售后,又率船北上,于四月到达宁波,被当地的地方官安排在一家洋行里休息。六月,另外一艘英国商船也到了宁波。这两艘商船共带了22万西班牙银元,打算在宁波购买生丝茶叶。
乾隆很快就接到了浙海关监督的奏报,不过他当时仅询问了一下船上的八名华人水手为什么不留发辫?浙海关方面的解释是这八个人都是英国人从巴达维亚雇的,之后乾隆便让浙海关按照以往的制度自行处理。
两年后,洪任辉第二次率船到宁波贸易。他以为这次会跟上次一样顺利,谁料却引起了乾隆的警惕。在后者看来,英商到访宁波这种事,偶尔为之也就罢了,可一旦让他们养成习惯,恐将出现第二个澳门。
事实上乾隆所担心的,并不是一个做海贸生意的“澳门”,而是被天主教传教士当基地,由此向内陆渗透的“澳门”。要知道在乾隆十一年发生的那场“福安教案”里,被抓获的五名传教士就是从澳门出发,乔装打扮进入内陆传教的。
原本在康熙时代,清廷还曾经鼓励洋商船前往宁波贸易。曾任浙海关监督的李雯甚至奏请康熙,在镇海县开设了一所洋商馆,想将镇海变成另一个澳门。但因为当时粤海关的附加税比其他三个海关低,所以浙海关的举措纯属一厢情愿,抛媚眼给瞎子看。
出于对天主教渗透的担心,乾隆迅速传谕,颁布了针对欧洲商船的三条措施:
其一,提高浙海关关税,使洋商无利可图;其二,对来宁波贸易的洪任辉等外国商船,强制性遣返,不准进入浙江各海口;其三,不许在宁波开设洋行及天主教堂。
到了同年十一月,清廷再次颁布上谕,明确西洋商船今后只许在广州进行收泊交易。这就意味着闽、浙、江三大海关彻底关闭了和欧洲的贸易窗口,但同东亚和南洋各国的海贸依然保留。
然而对急于扩大对华贸易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来说,开拓在华市场,选择可以赚大钱的地方作贸易港口才符合他们的利益。尤其是生丝和茶叶的产地集中在闽浙,而且江南地区才是西洋商品最主要的消化所在,因此拓展江浙市场,增加在宁波港的进出口贸易额尤为重要。
再有就是粤海关对来华洋商征收的附加税越来越高,引起了欧洲各国商人的强烈反对,英商虽经多次抗议,但始终没有得到解决。
于是到了乾隆二十四年,洪任辉率船第三次闯入宁波港,他很快就被巡洋的清军兵船拦截,并勒令其返回广东。然而洪任辉早有准备,他以在广州受粤海关勒索且被行商拖欠货款为理由,要求进入宁波港向地方官投递呈词。
浙江方面当然不会同意进港,不过还是收下了诉状。然而洪任辉离开宁波后并没有返回广州,而是兜了个圈子掉头北上,跑到了天津大沽口,理由还是告状。
不出意料,此举引发清廷震动!
乾隆对此的态度是,英方呈词中所指控的事件可以审理,开放宁波港想都别想!
之后洪任辉在被审问时,谎称自己是英国的四品官,因一个叫黎光华的行商欠了他五万两不还,结果无论是粤海关、两广总督衙门还是浙海关都不受理,无奈之下被逼北上,告状伸冤。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就在乾隆派出钦差南下,会同两广总督李侍尧审理此案的一个月后,闽浙总督发来急报,宁波双岐港外又发现一条英国商船,带队者竟然是东印度公司驻广州大班john bradby blake。该船上装载着大量西班牙银元和货物,明显是想进宁波港贸易。
清军水师以宁波奉禁不准贸易为由,要求英船立刻返回广州。blake先是谎称不知道清廷禁令,接着又以船帆损坏、食物不足需要补给为由,请求宽限时日。浙江方面只得同意,并派船运送补给,谁知英国人一呆就是一个月。
眼瞅着英船赖在宁波不走,浙江海防官员只得传唤blake,后者理屈词穷之下,被迫道出实情。
敢情包括洪任辉北上告状的整件事,都是受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指使;先来宁波,如果不行,再去天津,其目的就是迫使中国方面开放宁波港贸易。而blake他们来宁波,也是为了接应洪任辉。
此外在审讯洪任辉的过程中,满清方面得知那份用中文写的诉状,执笔者竟然是一个名叫刘亚匾的四川商人。其次,一名居住在巴达维亚的福建人林怀也曾为英国人代写诉状,而且据说这个林怀已经在巴达维亚居住了三代,早就把辫子给剪了。
得知内情的乾隆勃然大怒。在他看来,英方耍弄阴谋诡计的行为无疑是在触犯天朝的尊严。而刘亚匾和林怀的出现,让整件事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贸易纠纷,直接升级到了“内地民人勾结外洋”、严重威胁国家安全的地步。
据此,清廷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完成审讯,并在十月对此案作出了裁决,还是明发上谕宣布中外的那种:
一、粤海关监督李永标被判枷号六十日,鞭一百。因其为汉军旗人,交由本部旗主发落。家产抄没,主要涉案家人处杖刑并发配黑龙江为奴。
此案中涉及的五名七品以上官吏交部议处,粤海关所有涉案的书吏、巡役人等全部革职,所收赃款充公;其余水手、炮台兵丁等一百余人杖责,退还赃款。
二、拖欠英商五万两白银的行商黎光华已因病去世,其子以此为借口,不肯偿还。责令福建督抚并地方关,查明黎家财产,按所欠各家洋商钱数分别归还。
三、英商洪任辉勾结内地奸民,屡次犯禁,情罪难以宽贷,理应判处流放。不过因为他是夷人,判处在澳门圈禁三年,期满后驱逐出境。
四、代为执笔的刘亚匾即行正法示众。
至于那位远在巴达维亚的林怀,乾隆的指示是让地方官查访其是否有在福建的家属。如果有,那就秘密锁拿,然后设法将其招回国治罪。
此案过后,为了防止类似事件重演,经两广总督李侍尧上奏,乾隆核准,清廷在当年十二月出台了《防范外夷规条》。
这份规定主要包括了五条内容,即禁止洋商在广州过冬;洋商在广州必须要住在行商提供的寓所,出了问题唯行商是问;禁止行商向洋商接待,不得私自雇佣仆役;禁止洋商雇人传递信息,一切必须经由行商;洋船在黄埔港的停泊处要安排官兵把守,以便随时弹压稽查。
至此,一口通商就成了满清的国策。不过这一政策只针对欧洲商船,东亚和南亚各国均不在此列。比如从暹罗和安南的商船依旧走廉州口岸,日本、琉球和吕宋的商船还是走宁波或者厦门口岸。
其实赵新他们顶着大阿依努王国的旗号和满清做生意,完全不必走广州,毕竟是东亚国家么,上海、宁波、厦门都行。只不过这货跟和珅谈判时总想着西方列强的路数,这才选择在广州开商馆。
“乾隆做的没错。”听完刘铮的讲述,赵新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话说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在对外贸易中完全有权决定开放或者关闭哪些港口,参与贸易的外国商人也必须尊重和遵守。
后世很多人以为乾隆实行“一口通商”,是源自封建帝王的愚昧与狂妄自大。可在赵新看来,乾隆的做法还是出于对天主教的警惕。
别以为乾隆十二年的“福安教案”只是个例,事实上自康熙末年的“中西礼仪之争”后,天主教多明我会就以澳门为基地,开始向福安地区渗透。雍正元年,福安地区就查出有男女天主堂十五处,男女信徒数百人,甚至还收留幼女当修女。
自大航海时代开始,欧洲殖民者的一贯套路就是火枪和大炮开道,传教士拿着《圣经》搞文化渗透。杀光了所有敢抵抗的,再来跟你讲“上帝的子民热爱和平”。
要照后世某些人说的全面开放海禁,让西方人随意选择港口贸易,天主教势必会对内陆地区大规模渗透。以古代中国的政府管控能力和执行力,想实现对文化渗透的全面监控根本不可能。
赵新沉吟半晌,又问道:“你刚才说粤海关的附加税高,欧洲商人抗议是怎么回事?”
刘铮叹了口气道:“别看我顶着个大阿依努王国的旗号,可总还是中国人,这事我听了都觉得丢人!”
原来康熙时代解除禁海令后,为了扩大粤海关的贸易,当时的关税附加费被定的很少,吸引了很多洋商来广东贸易。要知道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华的第一个商馆就设在了厦门,后来迁往广州也正是因为被低税费所吸引。
可到了雍正时代,随着粤海关监督的权力日渐增长,脱离了两广总督控制的粤海关开始各种巧立名目,附加税远远高于正项税,简单归纳起来就是“6+6+10+1950”。
“什么意思?”
刘铮掰着手指解释道:“第一个‘6’是关税的税率,也就是官方规定的,最高就是6%,低的有1%~2%;第二个‘6’是6%的附加税,包括了酬谢费、办事酬金等等;第三个‘10’是指10%的附加税,是粤海关发明出来的‘缴送费’;最后一个‘1950’是1950两白银,被称为‘规礼银’,无论船只的大小、货物的重量,全按一个价收取。”
“粤海关这么玩,就不怕雍正发现?”
“怕什么?早期的粤海关监督还是由两广总督兼任,后来干脆就被内务府包衣垄断。上缴的税款多了,雍正高兴还来不及。对洋商来说,想进广州贸易就得掏钱,即便入港的时候手头钱不够,不是还有行商帮着代缴么,等货物发卖完了再扣。”
“那洋商不抗议?”
“抗议管毛用!粤海关那帮孙子根本不直接和洋商接触,所有的事都是由行商承办,可行商在官府面前更是孙子,洋商一旦闹事,板子就要落在他们身上。那个法国人德吉涅告诉我,当初英国人之所以策划洪任辉的事,意图开通宁波港,主要还是被附加税逼疯了。事实上不仅是英国人,其他各国都被折磨的够呛。”
在刘铮接下来的讲述里,赵新了解到,1732年--也就是雍正十年,由英、荷、法、比利时、瑞典的商人共同向粤海关提交了一份联合声明,强烈要求免除6%关税以外的各项附加。然而粤海关方面仗着不许洋人进入内陆的禁令,只是收了呈词,就再无下文,让欧洲商人的抗税行为如同一拳打在上,白费劲。
到了1735年,英国东印度公司鉴于免除全部附加不现实,因为单独提出免除10%“缴送费”,谁料粤海关监督还是不予理睬,即便英商以北上厦门相威胁也没用。
1736年,乾隆继位,英商的多年努力似乎迎来了转机,他们多次抗议的消息终于传到京城。乾隆在了解情况后也承认10%的缴送费与历来樑头银加船钞的旧例不符,多收了几乎一倍,于是传谕粤海关按照旧例裁减附加费。
消息传到广州,英国商人欢欣鼓舞。然而英商大班很快意识到,减免远非一纸谕令那么简单。粤海关监督胆大包天,阳奉阴违,执意收取当年的“缴送银”,并说乾隆的裁减命令是从下一年才开始执行。
英商无奈,只能捏着鼻子接受,他们觉得好歹已经看见曙光,再忍一年就ok了。然而粤海关监督接下来的举措把他们给气了个半死。
想要办理10%的裁减,就必须要缴纳六千两白银的礼金,美其名曰“办事费”。好么!等于一次性交了两年的附加费。
这下别说洋商了,就连十三行的行商也觉得粤海关的吃相太难看。
一年后,10%的附加费总算被免除了。英商再接再厉,开始为另一个6%的附加税和1950两的“规礼银”继续努力。不过这回粤海关监督说什么都不答应了,即便乾隆传谕免除1950两也没用。
1744年,再也扛不住的英商开始付诸行动,在英国东印度公司自厦门迁至广州进行贸易的四十年后,再度造访厦门。得知消息的粤海关监督出于税银流向厦门的担心,再加上英商的贿赂利诱,勉强同意免除一条名为“真正的英国人”号1950两的规礼银,但条件是该英商必须严守秘密,以防其它欧洲商船提出同样的诉求。
粤海关这么玩,把各国洋商——尤其是英商折磨的欲仙欲死。迫于无奈,英国东印度公司只好策划了洪任辉告状,企图将贸易港转向宁波。谁料偷鸡不成蚀把米,别说宁波去不成,就连厦门也不能去了。
“小刘,你说粤海关监督为什么不同意减关税?”
“贪呗!整个广州城,谁不知道粤海关从上到下个个富得流油,连个门房都有十几万两身家!都说和珅是乾隆朝第一贪,我看粤海关那帮人也差不了哪去。照我看,英国人之所以会走私鸦片,附加税高的让他们挣不到钱,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赵新听了嘴角不禁一撇,显然对刘铮的说法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英国人走私鸦片是多种原因共同作用的结果,虽然有满清官府的压榨,但却并不能成为毒害中华的理由。明末那会荷兰人还从台湾向福建输入鸦片呢,难道是因为南明的关税高吗?
说白了欧洲人还是强盗本性,他们在南美耍横,在非洲耍横,在南洋耍横,偏偏在这个时代的中国不敢耍横。在坚船利炮还没完全实现之前,只能老老实实做生意,结果就被满清狠敲了一百多年。
至于粤海关,从上到下都是满清皇帝的包衣奴才。而洋商税负的增长,和皇帝的内帑密切相关。就乾隆那个钱如流水的劲头,收多少关税也不够他挥霍的,粤海关监督怎么敢裁减附加税!
清代海关的关税分为正额、盈余和额外盈余三类。其中正额和盈余归户部支配,进入国库;而额外盈余则是归内务府支配,解送到京由圆明园查收。
之前说过,康熙时代海禁结束后为了吸引海商来广州贸易,粤海关曾经两次裁减附加税。于是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粤海关的关税从九万多两下降到了四万余两。可随着海贸的兴盛和附加税的提高,到了乾隆初年,关税猛增至85万余两。
从乾隆十九年开始,乾隆出台了“每年的盈余银数额不能少于上年”的规定。也就说如果盈余银征收不足,粤海关监督不仅要被“扣俸”,而且还要限期完缴,如到期不能完成,那就要革职用个人家产还;本人还不上,那就让子孙还,直至倾家荡产。
由此,赵新也想到了一个玄学上的问题,那就是栽什么树结什么果。
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一口通商实行后,粤海关的关税几乎逐年递增,至乾隆五十二年首次突破百万两大关,并一直保持到乾隆六十年。嘉庆初年虽略有盈缩,但递增态势不改。道光十七年,税收增加至178.94万两,期间最高为道光六年至道光七年,关税年收入为185万两。
乾隆今天不拿英商当人看,收税费收的不亦乐乎,可他万万也想不到报应会落在孙子头上。英国人通过第一次鸦片战争,让清廷赔了2100万银元,占了香港岛,迫使五口通商,算是把英国东印度公司一百多年的损失一次性连本带利都拿回去了。
真特么自作自受啊!
一、以1757年一只英国商船为例,总货物税为2565两,如果扣减1950两规礼,实际税负不过615两。二、说起来后世总有人说明代海贸如何如何兴旺,可事实却是明代从洪武四年就实施海禁,一直到隆庆开海才允许私人贩运货物出海。当时只有福建海澄的月港被作为唯一的开放的口岸,所有对外贸易的商船都必须到这里办理繁琐的手续,拿到“船由”和“商引”才能出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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