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台阶上泼了水,湿渌渌的洇开几点残存在阶缝中的血腥。

种辑敛了衣袖,抬头看见庭中曹操与段煨相对而坐,一旁的小炉温着酒水,庭中一人被甲士压着,跪伏在地上,虽只留一个背影,却也能分辨出身份。

“司空相召,辑十分惶惑,不知是为了何事?”

他拾阶而上,行动衣摆微动,沾染上些许苔草。

曹操闻声,含着笑望来,起身作迎:“太尉在家好清闲。”

“辑闻‘自上安下曰尉’,今国法分明,为治有体;公卿司职,诸吏拜服,辑无为之人,自然清闲。”

种辑说话向来如此,曹操也不以为意,他垂下眼,略略瞥了瞥种辑腰间的长剑,打着几分打趣:“既如太尉所言,现下不在朝中,带这剑做什么?”

“失礼。”

种辑解下长剑,平举在手中,语气柔和了些:“此为礼剑,素日悬挂,仅自省耳,若非司空提醒,辑真是浑然忘了还带着此物。”

曹操接过剑,在手中掂了掂,欣赏着剑鞘上的纹,又抽出剑,轻轻摸了摸剑身:“是把好剑。”

他将剑送回剑鞘,还到种辑手上,话语中存了揶揄之意:“常闻太尉孤直刚烈,怎么今日却这样好脾气?”

种辑心平气和:“辑只是脾气差了些,并非喜好械斗,司空好意相邀,辑却携剑而来,确实是辑无理在前。”

他说着将剑悬挂回腰间,剑柄贴在左手腕边:“不知那庭下是何人?观其身形,倒有些像是……”

“一个悖逆之贼罢了!”

段煨骤然出言打断,他身上甲胄未卸,皮甲之上还带着刀剑留下的破损。

在曹操的地盘,段煨终究是有所拘束,只是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再开口。

先前他虽是坐在庭上饮酒,耳朵却一直留意曹操与种辑的谈话内容,因着种平同他私下谈论过的那一席话,他心中对种辑还算是有些顾念。

段煨最后并没有听信种平的鼓动去背刺曹操,在他看来,那成功率实在低到可笑。

不可否认,在种平提起他的族兄,为他描绘出那成功之后的图景时,他的确有过一瞬间心动,但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到底今日在曹操面前露的脸面,攒下的功劳都于他有益,就当是谢过种平来劝他一场的苦心,段煨好心打断种辑一次,也是告诫对方不必再继续这个话题。

可惜种辑一根筋,并不领段煨的情。

“悖逆?莫非此人是犯下了谋逆不轨的大罪?”

种辑面露犹疑之色,冲曹操拱了拱手后,方才慢慢踱步过去,弯下腰打量那人的面容:“……这不是国舅吗?!”

他大为吃惊,不顾董承的冷哼声,快步走回曹操面前也董承叫屈:“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良臣良佐,怎忽为悖逆之人?辑虽与国舅不睦,却也不信国舅会悖逆天子啊!”

“我何曾悖逆天子!”

董承被压着,无法抬头,却还是挣着上扬脖颈,耳后颈侧的皮肤炸红,青筋绷起。

“既然不是悖逆天子,那如何算是谋逆?”

种辑显得愈发疑惑,似乎真是想不明白。

曹操闻言,摇了摇头:“太尉想错了,董承矫饰诏令,恃其身份,为祸许都,这如何不算悖逆?”

“国舅!何至于此啊!”

种辑重重叹了口气:“再如何也不该矫诏啊!若是为了天子,情非得已也罢了,怎么能借此谋害忠良呢?”

这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连段煨都听明白了,何况另外两人。

董承心道自己难道听种辑说句顺耳的话,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时候,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段煨自觉先前提醒过种辑,算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这会儿只装作看风景,不发一言。

短暂的寂静之中,反倒是曹操率先爽朗大笑出声:“太尉深明法度,以为该如何处置董承?”

“触犯国法,自有廷尉裁断,太尉主军,怕是不好妄言。”

种辑的手自然垂在身侧,隔着衣袖轻轻摩挲着剑柄。

“太尉主军。”

曹操点点头,将手背在身后,原地走了几步,偏过头看着种辑:“董承悖逆一事太尉不知,那北军之乱……太尉也一无所知?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种辑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动,他眼睑垂下,不知在看何处。

曹操笑声不停,似乎真是发自内心感到愉悦,笑了一会儿,曹操才缓缓收住面上的表情,虽说嘴角仍是上扬,眼中却无多少笑意。

“如太尉所言,董承身为国舅。”

曹操突然换了个话题:“若无依凭,怎敢矫诏?恐怕是其女在背后鼓动。”

董承霍然抬头,双目通红。

他当然不能否认,总不能将这事牵扯到刘协身上。

是否有密诏他不得而知,若是没有也就算了,若是真有,岂不是给了曹操发作的机会?

“禁宫妇人,怯懦无知,安能说动将军?”

董承梗着脖子:“天子妃嫔,不在我族!罪我一人,莫要株连。”

“董妃有孕,司空即便要行株连之举,也不当罪及董妃,司空是要将天子面目置于何处?”

种辑强忍怒意,段煨也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他脑子还算是清醒,权衡再三后还是稳稳坐着饮酒,没有什么表示。

“那太尉的意思是要置国法于不顾?”

曹操带着笑,觑了眼种辑神色,伸出食指点点了皇宫的方向:“如今甲士已入宫廷,太尉这话说的晚了些。”

种辑眉头抽动,昔日霍光之妻毒杀恭哀皇后许平君尚要掩人耳目,如今白日之下,曹操敢命兵士强入宫廷,残杀怀有皇裔的妃嫔,此行此举与董卓之流何异?!

奸贼!

种辑闭了闭眼,他一直清楚曹操的狠辣果决,想在对方眼下密谋闹出些乱子并不容易。

这一次本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行刺杀曹操,营救天子之事。

曹操话说到这地步,种辑也明白自己这些人在背后的行动应当已为曹操所知。

这并不叫他意外,他只是叹惜,那叹惜也仅仅是在他心中划过一瞬。

“司空曾经设五色棒,依法杖杀蹇图。不知那时的曹孟德,见到今日之司空,心中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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