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辑言尽,击掌而叹:“国法弗守,君威弗尊,今者何为,背义忘纲?政亡则国从,吾将作黍离之悲矣!”这话说得实在难听,段煨在一边听得心惊肉跳,生怕曹操暴怒,直接砍了种辑。

董承却觉得今天种辑的话字字合他心意,怎么听怎么顺耳,反正他已是将死之人,心头没了顾虑,只觉得畅快。

日日被种辑这老家伙追着怼,总算也看见他站在自己这边骂别人一回,也算是值了!

曹操眯着眼听,看不出脸上是什么情绪,他的嗓音依旧平稳,好像不曾被种辑的话牵动一丝心绪:“太尉清闲惯了,朝中事物繁杂,太尉还是回府好好修养吧。”

这是让自己辞官的意思。

种辑想起下过狱的杨彪,又看看现在还被压在庭中的董承,自己比起这两人,已是受了曹操极大优待了,若换作是其他人当如何?

或许是安心告老,要么乖乖留在许都,要么携家回乡吧?

只是可惜,他是个倔性子。

倔强了一辈子,恐怕要倔强到死。

“辑不好械斗,但还是要争一争道理。”

种辑横在胸前的两只手下移,右手握住腰间的剑柄,迈步向前:“司空,仍为人臣,为汉臣否?”

白色的剑光随着这声质问破开空气,剑身发出一阵嗡鸣,这样的距离足够置眼前人于死地,但曹操经过一次刺杀,早做了防备。

刺出的剑被软甲格挡,回应种辑质问的是一拥而上的甲士。

这样直白的刺杀徒劳且无用,不过是亲手给曹操送把柄,曹操低头看了眼衣服上的破损,吩咐左右将种辑压入监牢。

曹操不算是个心软的人,但的确会念些情谊,他从来知晓种辑的性情,也早料到会有今日,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亦或许是想到种平,对于种辑,曹操要多上几分宽容,至少现在,他还要留下对方一条性命。

无论种辑是因何刺杀曹操,终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了刺杀之事,曹操只将他下狱,可谓是宽仁,即便是种平来了,又能说的了什么?

种辑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在来之前让吴质和霍丘二人离开。

他早已做好了死在曹操府上的准备。

虎儿……

被缚上锁链,关押进牢狱之前,种辑最后一次看向的不再是皇宫,而是种府。

天子,大汉。

这时候那样大,离得他那样远,而他渺小到只能想起家中的一隅,想起庭中的树,长久坐在阶上,不安又依恋的望着他的虎儿。

种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的妻子在一个夜晚为他诞育下这个子嗣,随后散手人寰。

在浓重的血腥气和侍女的低声哀泣中,他第一次抱起那个孩子,他们生命的延续。

然而那孩子轻而瘦小,青紫着面孔,他看不见婴儿胸膛的起伏,也感知不到怀中孩子的心跳。

数十年前那个昏黑的夜晚,像极了这个阴暗潮湿的监牢。

他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久久站在黑暗中,从前他爱奢华,喜饮酒,恣意享乐,那枯坐的一夜中,他却求神佛,颂道藏,发誓从此不食肉,不沾酒,苛求已身,只为了给这个孩子求一个来生。

也许世间当真有神灵相应,黎明将至时,他亲眼见到怀中没有呼吸的婴儿动了动手指,接着是一声响亮的啼哭……

那夜之后,种辑遣散了家中的侍女仆役,选择亲手将这个孩子喂养长大,依旧给他取名为“平”,却并非是妻子所愿的“均平”,而且最朴素的“平安”之愿。

他拘束这个孩子,不叫这孩子外出,以“虎”做小名,只求一个诸邪辟邪。

太过珍爱,反而不敢接近,不敢诉之言语,他对这个孩子,既亲昵,又疏离。

太多的回忆涌上心头,种辑坐在牢狱中的蒲草之上,从衣袖中取出一粒准备已久的丸药。

“昔日的曹孟德……”

曹操静坐在戏志才榻边,府医刚来看过诊,流着汗换了方子,欲言又止,找了好一会儿才叫曹操挥了挥手,忙不送迭退出去配药了。

戏志才躺得不算安稳,没过一会儿就要支起身子,伏在榻上咳嗽,那咳嗽声很闷,似乎是喉咙中卡了很多痰,每咳一次,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曹操就在一边帮戏志才调节软枕,尽量让他舒服些。

种辑先前的那些话还在曹操耳边回响,这个几乎是独处的时候,他才能沉下心询问自己,种辑的那些话问的对吗?

若是昔日的曹孟德,可会想到,可愿见到今日的曹司空?

曹操从不怀疑自己是汉臣,他少有后悔的时刻,之前在人面前,少有显露出后悔之时。

他没忘记自己最初的愿望是成为汉征西将军,如今的所作所为,似乎在天下人眼中都与他这愿望背道而驰,或许他当真说出这愿望,也不过会被当作笑谈。

昔日之我啊……

曹操扶着戏志才,给他喂了几口水,又替他掖了掖被角,等待仆役将煎好的汤药送进来。

昔日之我是我,今日之我亦是我,若是昔日的曹孟德在我这个位置,他如何不会做这个曹司空?

曹操想到此处,心念通畅,略微在心底露出几点笑意,待又想到种辑说的那句“将做黍离之悲”时,顿时觉得眼角连着头皮的一根筋像被人用手攥了一把,猛地抽痛起来。

之前他也让府医为他诊治过,只是连喝了几副药都不见效果。

或许可以去寻一寻那华佗……

“咳咳咳!!”

戏志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曹操的思绪,这一次戏志才伏在榻上,很久没能直起身,曹操为他抚背,让他缓了许久,才轻轻将他扶起。

锦缎做的被子上已经晕开了一大片血色,甚至能看到粘连的几个血块。

“主公……”

戏志才缓了缓呼吸,强撑着行了个不成礼的礼:“咳咳,忠有一高才,荐于主公……颖川郭嘉,郭奉孝,其才,十倍于我,计谋奇诡……愿主公重用之,另有遗策在,在……”

他捂着嘴,几乎是一边呕血一边咳嗽,抖着手去指案上的一卷书。

“志才!”

曹操赶紧起身去拿:“我都知晓,你莫要激动……”

那卷书不厚,尾页摊开在最上面,墨痕尚且未干透,应当是戏志才不久前又想到了什么,添补上去的话。

曹操握着那卷书,转回身时,戏志才半靠在软枕上,被血染红的唇瓣带着几分满足的笑意。

榻边矮几上放着一盏用于增亮的油灯,如今已经熄灭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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