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如渊抹了把泪,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某位羽林卫,后者立马奋笔疾书,将这场面记录在札,彼时上奏一笔,必得龙颜大悦。

而就在这片变得激昂起来的气氛里,突然传来咯咯的冷笑声,来源是还扑在墓碑前的金明微,因为没有跟着喊一统,显得愈发格格不入了。

众人不满,这冷笑太瘆人,如同尖锐的指甲在抓挠铁板,听得人骨头都痛起来。

“金氏,你笑什么?你定是质疑吴国不能一统列国!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百姓呵斥,称呼都变了。

“……你说午时三刻处刑,为何我三刻到,人都下棺了?”金明微理都没理周围,目光直直的瞪向霍如渊,话是问他的。

“汴都人尽皆知,处刑是午时一刻。你自知家人犯事以来,忧思伤神,记错了吧……满满,我都理解。”霍如渊起身,走到她面前,扬手要为她拭泪。

“无有宣奏,我便无法上朝为家人喊冤。故今儿我穿了诰命的吉服,阿团拼了命让我逃出来,见宫里来的监斩官,是我唯一并且最后的机会。”金明微嘲讽的一勾唇,抓住男子的手,斩钉截铁道,“……你故意的。”

“谋害太子是重罪,按律,当诛全族。”霍如渊不急不恼,温声道。

“呵,我金家普普通通,祖上八辈连村长的官都没捞到过,还敢勾结秣陵苏氏,谋害太子?”金明微语调森然,一字一顿道,“我真好奇,故事是怎么编排的,让全天下的人反倒来为你歌功颂德了?!”

霍如渊腕劲微动,轻松的挣脱开金明微骨瘦如柴的手,为她拭泪:“好了,满满,你悲情过度,难免说胡话……乖乖跟我回去,听话。”

轻轻的两个字,是郎君宠溺的低语,金明微却瞳孔一缩,浑身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

听话。

不听话,就要挨打。

这就是她八年贵为指挥使夫人的生活,如同她锦衣华服下的身体,遍布伤痕,青紫重叠,旧伤未愈新伤又来,早已是千疮百孔。

她试过听话,能少痛一点儿,能安安稳稳的在床榻上躺下来,睡个好觉,或者能让霍如渊放她回娘家,见一见家人。

哪怕不回娘家,只要出府晒晒外面的太阳,她都是欢喜的。

可惜,听话有一次,没有无数次,挨打,却有一次,和无数次。

她终于死了心,不信枕边她年少时交出过真心的郎君,也再不信他每次动手后,跪在她脚下痛哭的脸,说他视她如珍宝,如命,下次绝不这样了。

……

下次?

下次,只等来了金家犯事,被判死罪的消息,然后就是荒坟里七座羊脂玉墓碑。

金王氏,金鸣,戴氏,金听,秦氏,金明殊,金明婵。

……

“在说什么啊,听不到!往前挤挤!”

“指挥使大人好温柔啊!”

金明微和霍如渊离得近,围观的百姓听不清具体的对话,只见得男子为女子拭泪,男子笑得心疼又宠溺,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

“温柔?呵,要不要我撩起衣袖,让他们瞧瞧你打出来的伤痕?”金明微听着议论,讥讽的冷笑起来。

“满满……”霍如渊语调愈温和,但眼眶微不可查的眯了眯,意味深长的吐出三字,“要听话。”

金明微不再说话了。

七口棺材坟头土新,七年未曾回娘家,再次相见,只有七座羊脂玉墓碑。

有人灭族是轰轰烈烈,金家只灭七口,却于她,是愿意拿整个天下去换,他们再唤一声满满。

她扛下了霍如渊的拳头,一天天掰着指头盼,七年,八年,九年……终有一天能回娘家,能见到比神佛还强大的父母,嘴碎但从不怕事的二叔二婶,喜欢搂着她喊心肝的祖母,从小和她玩到大的堂姊堂兄。

他们,就是佛陀从人间垂下来的莲枝,能拉她出地狱去。

人啊,有盼头就能活。

……

如今,无所谓了。

他们去了地狱,总得有个伴儿。

……

金明微疯狂的大笑起来,声音如指甲断了后,用骨头抓挠铁板,听得人浑身蚂蚁爬,鲜血从她眼角淌出,染红了羊脂玉的墓碑。

漫天的乌鸦仿佛应和,叫得更加仓皇了,黑羽纷纷,日光晦暗,人间竟霎时如地狱。

“莫不是疯了吧!”

“真该让她和金家那些人一起死了!”

百姓纷纷捂住耳朵,嫌恶的往后退,羽林卫也看向霍如渊,无声的问他该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动手,动到什么程度,远没有关起门来自由。

霍如渊也觉得心绪惶乱,耳鬓厮磨八年,痛都只敢默默垂泪的女子,突然教他觉得陌生,总觉得一股没来头的寒意,咻咻地往他心脏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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