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孙旻巡案浮梁周边的前一晚,徐稚柳从暗卫中抽调一行人连夜出了城。
这次行动极为隐蔽,听命行事的俱是吴方圆亲自挑选的高手,然而还没离开浮梁地界,他们就被团团包围了。
次日天麻麻亮,由于消息被封锁,对此一概不知的徐稚柳和孙旻驾乘同一辆马车,缓缓驶离景德镇。
安十九如今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与杨诚恭送完人一道回去,路上想探探口风,不想杨诚恭直接装聋作哑,把他无视了个彻底。
他料想这必是周齐光教给杨诚恭的招数。杨诚恭性软,凡与他正面干上,总处在下风,最好的法子就是当看不见。
他不光恼怒,还有种遭人轻贱之感,这种感觉随着安乾的倒台越来越强烈,偶尔走在路上,看到百姓对他指指点点,他总能想到那些藏在暗处对他嘲弄和迫切朝他吐口水的快感。可他一回头,那些人装得比谁都窝囊,让他一肚子气发不出去,只能日积月累压在胸口,渐成心病。
他手上染的血还少吗?那些人何曾真正服过他?死了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他常问周元,是否这就是权利与声望相悖之处?一个人总难两者兼得。
周元欲言又止,他才知道并非如此。
古来多少名臣将相,既身居高位,又得千古美名。轮到他了,错在明明是个太监,还妄想成龙,既名不正言不顺,又没有多念书。
他不懂如何收服人心,正如他不懂曾经一再感到孤独的瞬间。
挨了杨诚恭的一记冷拳,他憋屈难言,在街上晃悠了好几圈,最后还是杀去安庆窑。
说来也奇,外头政权更迭,瞬息万变,她安于一方小小天地,竟好似自得其乐,半点没受外界影响。
午后,坯房的晾晒架子上摆满了素胎,或半干或湿润,或方方正正,或奇形怪状,就那么浸着阳光,悄然诞生于人间。
千百年后他们早已化作一堆白骨无人问津,而那些由泥土矿料捏成的下贱玩意儿,或许仍在人世流传,由中原到番邦,由陆地到海上,由万人踩踏到万人之上。谁知道呢?这辈子他能不能活过一件瓷器。
安十九无从解释那时候的心情,热意蒸腾的炎夏,黏腻腻的汗渍,乱糟糟的浮世,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烦乱不安,提不起劲来,可往坯房一走,心静了,身凉了。
站在屋檐下感受着迎面而来的习习凉风,竟也觉得岁月静好,名利富贵有如浮云,便那人上人的不二风光,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守住能拥有的,好过抓那徒劳无力的,不是吗?他望着梁佩秋被围挡扎得不盈一握的腰肢,素锦裙带下白玉无暇的肌肤透着光,脸上的绒毛在日头下纤毫毕现,软乎乎的,挠得人心痒难耐。
而那肌肤下面是什么呢?会叫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吗?
那一刻,他又觉得阳光刺眼了,狠狠地闭了闭眼,说服自己,下定决绝的心朝她走过去。
离得近了,胸口的动静仍未平复,甚有越跳越猛的趋势。他感觉自己快要失控了,那种复杂交织的酸甜既陌生又刺激。
理智告诉他不能,可他的身体和灵魂不受摆布,这对拼了命想要活下来的人而言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他很清楚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或许一脚已经踏了出去,只因他发现,想要靠近她,亲近她,更像一种人之本能。
如潮的灰心淹没了他,他是个不完整的男人。
在那皇城里,或许因为寂寞,因为看不到出路,又或因为无法被阉割的对情/欲的渴求,太监往往会寻找对食。可出了皇城,怎还敢有此妄念?
寻常人家的女子岂会自甘堕落,委身于一个六根全无的太监?更不用说她,她已有了婚约。
纵然没有,也无可能。
他杀了徐稚柳,她恨他入骨,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他只能藉由那份恨,留在她心里。
于是他说:“观音瓷是以州县的名义一起送呈礼部的,非但赌上了孙旻的前途,还押着周齐光和杨诚恭的命。”至于他自己,说不说不重要,她根本不会在意。
“顶替他人身份冒认朝廷命官,更是杀头的大罪,严重点抄家也不为过……此事孙旻还不知晓,你若听话,乖乖完成观音瓷,我可以当做不知。”
事实上被派去京城的矮个子护卫并未能查到周齐光真正的身份,乃因上次在京中探查时不甚露出马脚,惹来吴方圆注意,相关线索都被掐断了。
护卫唯一带来的消息是,对方直奔景德镇而来。
根据这些日子的观察,安十九也发现了,周齐光并不像一个初入景德镇的新官,哪怕当初事事亲力亲为的夏瑛,之于他对景德镇新政、民风乃至瓷业窑业运行机制的了解,仍旧差了一大截。
他看得出来,周齐光与景德镇有很深的羁绊,而这份羁绊,体现在他看每个人的眼神上,幽深,复杂,隐忍又含蓄。
这不该是一个陌生人该有的眼神。
虽然他并不清楚披着周齐光那张皮子的人到底是谁,但他心底隐隐约约有个大胆的猜测。他曾不止一次否认过那个猜测,可事到临头,却唯有那个猜测,满足所有条件。
“此事但凡被捅出去,他就再无活命的机会了……一个人能死几次?梁佩秋,你好好想想,那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他屏住心神,定睛看去,不放过梁佩秋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到哪怕一丝或惶恐或担忧的情绪,可他失算了。
她从轮车上下来,事不关己般,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你现在还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我听说你干爹已在回乡路上了,不如先想想自己的退路?”
安十九一愣。
这事儿周元也提醒过他,显然现在并非他主动宣战,也无意与孙旻勾结,可事已至此,安乾一倒,阉党势必要经一阵扫荡。纵然他不甘心,也不得不为未来考虑——趁着周齐光和孙旻出城巡访的这段时间离开景德镇,是最好的选择。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蛰伏之后,再寻时机,以万庆皇帝对大伴的深厚情分,最受宠爱的小十九未必不能取代干爹,重回太和殿。
他没想到,梁佩秋会和周元想到一处去。
“你可知……若我离开这里,将来你就再也没有杀我的机会了?”
梁佩秋动作不停,将素胎抱到晾架上,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回到轮车上。在旁边俢坯的师傅过来和她说话,间或管家拿着名册询问她的意见,她始终眉眼低垂,唇边含笑,却再没理过他。
直到安十九悻悻然离去,她才抬头,看了那背影一眼。
死在谁手上不是死?出了景德镇,多的是人想杀他,何必她亲自动手。她不知道他想求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她也给不了任何他想要的答案。
晚间,由夜色掩护,她与王云仙按照老路子潜入鹤馆,这已是他们在鹤馆蹲守的第三晚。
现在全景德镇的人都知道,王云仙当日跳崖乃是受了居九蛊惑,居九答应割让三家福字号钱庄给他,结果还没兑现,人就消失了。
他见天的在徽帮人钱庄门口闹,拿出王瑜毕生英名赌咒发誓,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若说刚开始还有人觉得他无理取闹的话,等看到徽帮人一副吞了死苍蝇有苦难言的态度就知道王云仙没有胡说了,此事有蹊跷,居九或许真的跑了,否则他为何不出来和王云仙对峙?
都昌帮人不满徽帮人垄断钱庄已不是第一日,这次借王云仙打头,幕后推手无数,闹得徽帮人直接关门闭户,不敢见人。
这么一来,外面闹得越凶,鹤馆就越“安全”。
两人在藏山阁外假山蹲过子时,楼内笙歌渐止,又过了两个时辰,看门口的烈犬都熬不住呼呼大睡了,里面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这么干等下去不是个事,梁佩秋让王云仙先回去休息,两人轮班交替,好过熬坏身体。
王云仙一边打哈欠,一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细签子挑了挑眼皮,又往鼻间抹清凉油,抖擞着脑袋说:“我不困。”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还险些当了居九的替死鬼,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困是什么,不存在的。
梁佩秋被他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逗笑了,知他回去也睡不安生,遂不再强迫,让他靠着假山小憩一会儿。他却挪移着脚步朝她蹭了蹭,眼里带着好奇:“今日当真能守到?”
梁佩秋保守发言:“说不好。”
王云仙眉毛一竖:“那狗官不是说三五日就会有动静吗?我都闹那么大了!”想到这茬他就来气,“这么危险的事,他怎能交给你办?自己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梁佩秋让他小点声,又解释说:“他若不走,哪个贼敢来?”
“什么意思?不是江西行省的大官来视察,他屁颠屁颠赶着讨好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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