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笑笑,因在身侧,声音极低,只够他们二人听见。“大不了一起死。”

窑门被砌合上了,火焰照亮狭长的龙身。

一道光劈开混沌。

安十九看着眼前的女子,忽而感觉她很陌生。

那一年雪夜,他还不知她是女子,隔得老远,见她跑几步歇一下,也不知冻的还是累的,耳朵鼻尖通红,张嘴哈出一口白气,还自娱自乐地给自己加油鼓劲。她那么率真活泼,他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眼球,虽不知她赶着去见谁,但那一刻他由衷地羡慕对方。

如今想来,她所有的可爱都给了那人。给他的,向来也只他配拥有的。他恍然觉察世事残忍,诸般孽障,触目惊心。

等待观音瓷开窑面世的那一天,安十九久违地喝醉了。不是假醉也不是装醉,而是真正的不设防地醉了。

他坐在马车里,马车外面是鼎沸的夜。为着一年一度的乞巧节,景德镇又开始了大肆庆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不热闹。

这该死的地方,一年到头庆祝不断,就不能消停点吗?安十九啐骂了一句!

坐在车辕上的周元被吓得一个激灵,竖起耳朵听去,里面接连传来酒盅碰撞滚落的清脆声响,紧跟着一声闷哼,似乎是什么重物掉在地上。

周元顾不上失礼,忙揭开帘子看去,安十九一只脚被下摆绊住,摔躺在了地上,形容十分狼狈。

酒盅就倒在手边,汩汩的清水往外流,车厢里满溢着窖藏的浓香。他应是醉大了,醉得失了智,否则不会就那样趴着,像条狗去舔淌出的酒。

周元无从为这一幕做任何解读。他傻傻地看着,怎么都没办法将面前这个醉鬼和当初一刀捅死郑孑的权宦联系在一起。

这时候杀他,多么易如反掌。

念头一闪而过,周元被自己吓了一跳,抬头恰对上一双利眼,人直接往后仰,跌撞着摔下马车。

他哆哆嗦嗦爬了回来,正盘算如何解释方才行径才能不令安十九起疑,不想那醉鬼已自顾自说起了话,“我没想到她竟如此恨我,恨不得跟我同归于尽,连那人的命都不在意了……我不在意那人,可我、我却舍不得她死。”

说实话,听多了秘密周元已经麻木了。哪怕掐头去尾他也能听出滋味,还能判断出她是谁,那人又是谁。

“她假意归顺,阳奉阴违,利用我推进那劳什子的陶业监察会,可知我那时候在南昌府受尽孙旻侮辱?她诱骗了我,为我上药,为我擦血,哄得我相信或许她和那人不一样,或许她对我有那么几分不同,我信了她,放权给她大展拳脚,可她呢,趁我不备推翻三窑九会,将我架在南昌府,腹背受敌……”

周元叹气,那事梁佩秋属实做得过火,可他不也叫她承受了何为雷霆之怒吗?

“我那么失望,那么痛苦,却还是舍不得杀她……可笑吗?小十九也有今天。”

周元默默回应,确实难以想象。

不过,安十九又道,“孙旻在景德镇有多少眼线,她不知晓,我却是比谁都清楚。当年徐忠欲联合各大民窑反我,我尚且蒙在鼓里,那郑孑居然就已经知会了,可见孙旻于此地掌控之深。我若不做些什么,难消其被连带之气……我动手,好过孙旻动手,我折磨她,好过旁人折磨她,不是吗?其实我、我并不真的想要伤害她,我只是,我只是……我以为那样,她就会向我低头。”

内廷是个随处可见腌臜之地,权力越大,厮杀就越激烈。在那种环境下,屈打成招,忍辱偷生,是唯一的生存守则,不需要什么人教,那些手段自成一体。

他所尝受的都是情字以外的残酷,采用的都是最为粗暴直接的方式,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会。

经历过她,他才知道什么是代价。

这就是学费。

可是他交的太多了,错的太深了,回不了头了。

周元听着又是叹气,他哪里能不知道他的酸楚?皇城脚下通常只有三类人,普通老百姓、人上人,以及狗都不如的下等人。

太监和罪臣之子都属于后者,若可选择,宁做狗也不做那样的下等人。

只他提起了郑孑,周元不免一阵头疼。好歹是一方行省的参政二把手,又是孙旻心腹股肱,倘若事败,他和安十九能有什么好下场?

哪怕是出于自保呢,这时候是不是不应该陷在儿女情长里?

他劝安十九再想一想此前的提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另外我收到消息,几日前北地有一波流匪流窜到了江西,目前已进入饶州府地界,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往浮梁过来,若属下没有猜错,那帮匪徒应会中途遇见孙大人和周大人一行。”

索性安十九还没失去一个权宦对政治的基本嗅觉,他勉强睁开迷蒙的眼睛:“你什么意思?”

周元给他倒了杯浓茶,看着他喝下去,眼睛里恢复了几分光彩,这才说道,“大人,这正是你利用流匪隐匿的最佳时期,事后复出,也可借流匪作乱为自己开脱。”

安十九怔怔地望着他,又趴了回去,似乎漫不经心地从唇间溢出一声笑。

周元小心试探:“大人?”

几个意思呀,为何发笑?他哪里知道,方才短瞬的清明里,从安十九的灵台闪过了怎样的杀心。

干脆借着流匪作乱,一不做二不休,把欺辱他的家伙全都埋了,这才是一个权宦为了生存的本能,不是吗?

谁知周元竟叫他隐匿,逃亡,读书人也就这点气性了。

“先生,你可知我为什么会成为小十九?”

周元呐呐,哪敢揣度他的心思。

安十九唇边的笑越扩越大,一个起身,满身酒气随风而散,白面皮子上迅速浮现一道锐芒,“因为小十九不为蝼蚁,只做明珠。”

正如孙旻与他相邀共享富贵时的心境,现在也无不同,小十九是自由的鹰,是黄鹤楼上镇压鸱吻的明珠,而非灯火。

隐匿,逃亡,都不是他想要的活法,如果甘愿和光同尘,在高高的皇城自渡为一粒尘埃,那么当初他就不会成为小十九了。

从尝受安乾胯下之辱的那一天起,他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他吩咐周元,立刻召集所有人马,连夜出城,清剿流匪。

车马经过安庆窑时,他掀开车帘,红色砖瓦掩映的高墙里,烟囱正不断升起火光,就在明日,观音瓷就要出炉了。

不知那会是怎样一件传世名器?若能传世,即得以保全,她便不会死了吧?即便不能,枯守于此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也不知她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是否无法安眠地走在龙窑脊背上,守在那一个个窑洞前?

那么她,可有听到他为她擂动的战鼓,敲响的钟鸣?

答案无从知晓了。

安十九裹挟着遗憾离去,暑热天里衣衫湿了干干了湿,就这么星夜兼程奔赴一个不知是何结局的地方。

路上他忽然想起离开京城时安乾姑且算有两分好心的劝告,“十九啊,你惯来心比天高,小心命比纸薄。”

他扯扯嘴角,世事无常,何来定论?他倒要看看,安乾与他,谁比谁命薄。

干爹,你可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活久一点才能看到那一天……

与此同时,正在王云仙的插科打诨中熬夜守窑的梁佩秋忽然打了个喷嚏。短瞬的静止里,她察觉到不对,忙压住嘴唇示意王云仙噤声。

两人走到门口,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的心猛的往下坠了坠。

“今、今日初几了?”

“初七呀,乞巧节你忘了?早上白梨那丫头还找你穿针引线呢!”王云仙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梁佩秋失神的瞳孔逐渐聚焦:“我和他推算过日子,约莫乞巧节前后观音瓷就能落成,按理说这时候该有回信了。”

“或许也就这一两日,你别着急。”王云仙安慰她,“或许他想更有胜算,所以多拖延了一些时日。”

“是吗?”

“当然,你不要胡思乱想,现在观音瓷是最重要的。”他握住她的肩头,隔着轻薄的衣裳,掌间传来热意。

梁佩秋的心安定了些许。

两人重新走回窑房,站到龙窑脊上,再回头看那马蹄消失的方向,她才后知后觉那是通往城外去的路。

这么晚了大批人马出城,岂会没有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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