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旻本来不想反的。在万庆皇帝主持的朝野里,入内阁,当首辅,不啻为一个真正的掌权人。
虽然他有足够的资本,但确实没想过走那最后一步,是以被逼反叛,反得仓促,未有十足准备,与朝廷抗衡斡旋数月,最终还是败了。
败在何处呢?说来也是可笑,那一对吴家兄妹,本是他用于挟制朝廷的人质,谁知他那个满脑子都是情爱的傻儿子,非但给了对方逃脱的机会,还反过来被对方挟持,胁迫于他。
当日断桥外,左右臂膀皆劝他弃卒保车,一个不成器的曹阿瞒,留着也没有用,不若斩除,为自己留条后路?有了那后路,何愁没有儿子?多的是人愿意当他孙旻的儿子!
可他望着那个儿子,那个在断桥上站都站不稳却含泪挥手,大喊着让他先走的儿子,他终究没能狠下心来。
他一直认为,此之一生,孙昊乃是他唯一败笔。
死到临头才发现,或许也只有孙昊,是他唯一成作。
徐稚柳作为浮梁县令,奉命协助总督府捉拿要犯。虽则吴寅为救吴嘉,受到孙旻掌控,但于对方曹营,却是一个极好的内应。而对吴寅来说,徐稚柳死而复生,已是最大的惊喜!
想起当日景德镇一别,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吴寅双眸含泪,放声大笑:“城若破,有死而已,何惧哉!”
说着,直直往身旁不远处持剑而立的孙昊撞去。随着那一撞,所有的人注意力都转向孙昊,意欲营救孙昊,扑杀吴寅,就在那电光火石间,一道利箭穿过人群,横空插入孙旻胸口。
那是徐稚柳和吴寅并肩奋战数年的默契。
城若破,有死而已,何惧哉!
志不死,奸佞必除。
他那么说,他那么做。之后场面就有些混乱了,吴寅被连砍好几刀,险些丧命。幸而事发突然,孙昊迟迟没有反应过来,给了吴寅先机。
待到一阵浓烈血腥气的热意溅到脸上,孙昊手中长剑已被吴寅夺去,反被架到自己脖子上。
倘若孙旻能绝情到舍弃孙昊,那一决他不会死,只是连孙旻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样的人,竟也有不忍。
他回头望时,数十年的阆苑瑶池,鹤楼风光,一层一层往下塌。
他的海市蜃楼没了。
他的吉光片羽没了。
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他听到徐稚柳说:“你可知我父亲临终遗言是什么?”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浮名浮利,虚苦劳神,“他从未将你视作对手。”
可恨,可恨,原来他从未赢过!也输得彻底!
那之后,皇帝肃清贪腐之心坚决,江西赫然成为典型,由总督监理,杨诚恭作为监察,徐稚柳负责调查。
这一查,轰轰烈烈查了一年半,缴回黄金国器不计其数。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也是时候问罪定罚,虽则吴方圆,徐稚柳和梁佩秋一干人破获重案要案,但皇权不容蔑视,朝纲必得重振。
徐稚柳出将入相,内外兼修,吴方圆是抓人员管理的一把好手,吴寅又有一身武艺,梁佩秋则神赋天成,稀世罕见,加上满朝文武求情,皇帝最终决断如下:
吴家父子戍边塞北,终生不得回朝。
徐稚柳以戴死罪徒流罪之身,前往岭南剿匪除患,兴办教学,一日成,则恢复原身,重回景德镇。三年不成,则斩立决。
梁佩秋需得完成百件弘扬汉家文化的陶瓷,于万国来朝,彰显大国一统。
此已是后话,说回当日,随着梁佩秋挨下那一刀,现场可谓人仰马翻。好在徐稚柳提前调动了巡检司人马在一旁等待,一有不对,立刻出来维持治安。
新县令居然没有死!这一刻,甭管他是徐稚柳还是周齐光,只要是个好官,老百姓就能好好听话。
唯一遭难的还属梁佩秋。
这些年来她大灾小病就没有消停过,除掉心头大患,心上人又平安归来,那一刀下去,伤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为了完成大业苦苦坚持的心神。人一松懈下去,仿佛生的意志都没了,就那样彻底堕入昏迷。
能请的大夫都请了,祁门的王老名医也来看过,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说起她腿上的旧伤,曾入过毒,此生必要承受蚀骨之痛,此一难解。其二有急喘咳血之症,应是得了矽肺病,这是职业病,除非她再也不烧窑,否则同样难解。
除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外伤就不说了。
二十多岁就经历过这些的女子,世间能有几个?叫他们说,扛到现在已算万幸。
梁佩秋长睡不醒,大夫们的态度自然不乐观,到最后王云仙娘都不骂了,见天的到各大医馆送温暖送关怀,不遗余力地采买名贵药材,求爷爷告奶奶搜罗各种民间秘方。都说王云仙就此改了性,懂事了,开始胡乱拉郎配,将他和湖田窑的姑奶奶凑成一对,如此也算门当户对……在景德镇如常的生活里,徐稚柳每日坐在梁佩秋床边,给她读《横渠语录》,讲镇上发生的新鲜事,新开了哪些馆子,她爱听的故事又有了怎样的发展,以及孙旻案的后续等等。
有一次不小心伏在她床边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晚,王云仙没有派人来催赶,他索性装作不知,就此第一次在小青苑留宿。
他常常在脑海中描摹她的日常起居,捧着她珍而重之的陶泥小兔,将她曾经不惜断腿也要保住的春夏碗从高台锦盒中取出,用手掌焐热了,小心翼翼放在她枕边。
他们的五福结,他们的翠缨玉扣,他们的万家灯火,他们的四时常在。
他对她说,对自己说。
累了就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
那一年的年关,当所有人都觉得梁佩秋不会再醒来时,随着雪簌簌落下,王云仙采来晨间刚刚含苞开放的一枝梨,插到徐稚柳为梁佩秋烧的影青观音净瓶里,又极为虔诚地向观音娘娘告罪并发了一通将来定好好做人行百般好事的誓言后,忽然余光中闪过一只手。
他瞪大眼睛看过去,在忘记呼吸的片刻等待中,床上的人再一次缓慢地抬起了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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