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分 (五 下)
“呜呜—呜呜—呜呜!”低沉的角声穿透夜幕,回荡于漳水两岸。隔着河对峙的两座军营却死气沉沉的,不曾被角声引起半点儿波澜。自从半个多月前到现在,双方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聊透顶的沉静。没人怀疑敌人会不会踩着已经结冰的河面趁黑杀过来,也没人打夜间偷袭的主意。
不但将士们习惯了这种无聊的对峙,连漳水两岸的小动物也习惯了那悠长低沉的角声。夜间出动觅食的它们该扒雪的扒雪,该挖洞的挖洞,仿佛附近驻扎的庞然大物根本不是军营般。只有饿晕了头的乌鸦,偶尔会伸长被冻僵的脖子抗议几声,“哇!”“哇!”,催促战斗尽快开始。
只要战斗一开始,便意味着血肉横飞,便意味着数不清的美食。可惜,远道而来的它们到冻死之前也没盼到本该发生的战斗。官军和流寇仿佛有默契般,谁也不肯踏过那条已经变得非常狭窄的漳水河。谁也不肯率先向对方发出第一支羽箭。
“唏嘘嘘!”伏枥的老骥也发出不甘心的嘶鸣。它们已经步入暮年了,也许此战便是它们今生最后一次驰骋。但主人们却丝毫不理解它们焦躁的心情,只是打着灯笼来加一点夜草,便又打着哈欠回军帐安歇。
“散了睡吧!平安无事!”贵乡县丞魏德深用手捂住嘴巴,疲惫不堪地感慨。长时间的对峙,让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酸涩。如果真能做得了这支队伍的主儿,他宁愿冲过河去,痛痛快快地跟敌人打上一架,胜也罢,败也好,至少对得起身上这件官袍。可他仅仅是武阳郡贵乡县的县丞,上头还有一大堆这主簿、那主簿给羁绊着,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无力可用。
掌管粮草军需的主簿储万钧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开始动手收拾桌面上的杂七杂八。所谓舆图、米筹,大多数都是摆出来装装样子的。武阳郡太守元宝藏早有命令,只要贼兵不过漳水,武阳郡将士就不得主动出头,以免引火烧身。理由是:如果右武侯能打败张金称,犯不着武阳郡兵前去添乱。反之,如果连右武侯都战败了,武阳郡兵去了也是一样白给。还不如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以免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
看着储万钧带头收拾桌案,其他主簿、司仓们也伸着懒腰站了起来。又平平安安过了一整天,大伙虽然形神俱疲,但心情还是非常愉悦。毕竟没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河对岸的贼军虽然不多,可都是骑兵!武阳郡兵凭着两条腿去跟四条腿硬撼,即便侥幸赢了一场半场,又能讨到多少便宜呢?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只有魏德深和魏征这种疯子,才总是想着舍生取义。
这下,连最稳重的行军主簿储万钧也变了脸色,瞪着魏征,颤抖着声音问道,“玄成,你几时想到的,怎么不早些跟大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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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贼军拿下黎阳仓,顷刻可聚集起数万兵马来。不用朝廷追究,咱们也没多长时间好活了!”贵乡县丞魏德深伸手将储万钧扒拉到旁边,大声强调。“眼下到处都是流民,谁给口饭吃就跟谁走。黎阳仓内的粮食足足可以养活二十万大军,张金称坐拥二十万大军,再加上那个程名振,咱们还有活路么?玄成,我连夜去劫营,不劳你下令。如果元郡守过后追究,魏某宁愿拿脑袋抵罪!”
众武阳官吏面面相觑,心中都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你说,王贼跑到哪里去了!”还是魏征恢复得快,上前踹了唯一的俘虏两脚,厉声喝问。
这句话虽然绕,道理却表达得非常清楚。众官吏这些日子天天与金鼓为伴,也多少对战事有了些了解。纷纷点头,低声应道,“玄成说得有道理。眼下河面结冰,咱们的确应该提醒郡中各县严加防范。别没等咱们追过去,他们已经将县城给丢了!”
说来也怪,他们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对岸的贼兵却毫无察觉。眼看着就要临近敌营门口,长史魏征用力一挥令旗,“发响箭,出击!”说罢,拎起一杆长槊,战靴在冰面上踩出一串白印,径自冲向黑压压的寨门。
盯着纵贯河北道的清、浊两条漳水和永济渠,魏征的眉头紧锁。在他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事件是孤立的。凡事有其果,则必有其因。一连串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件联络起来,可能就构成了一个惊天阴谋。而只要抓住其中关键几个点,便有可能料敌机先,甚至抢在敌人前面,在危机关头力挽狂澜。
如果说王二毛悬师清漳,意在威慑吧?好像也不太对。诚然,贼人可以采取“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那种无赖策略。只要武阳郡兵渡过漳水,他们立刻放弃清漳,逆向渡河,趁虚杀入武阳郡捣乱。可那样的话,武阳郡顶多损失几个堡寨,郡内的各大县城却不会被如此少的贼兵攻破。而在漳水的另一侧,张金称本部就可能受到两路官军的夹击,形势将非常严峻。
“噢!看我这记性。”魏征这才发现所有同僚都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惭愧得直拍脑袋,“什么时辰了?诸位该休息尽管回去休息,我再用米筹推算一遍,也就睡了!”
“德深兄高义!”魏征苦笑着点头。“刚才我还听见敌军中有报时的角声传来,他们应该还在等待最佳出手机会。德深兄,你带领本部兵马先杀过河去,从南侧迂回,我与其他将士随后便从正面强攻。咱们两面夹击,拼着死伤些将士,也不能放贼军南下!”
武阳郡众官吏对杨善会也没多少好感,听到魏征的分析,非但不着急,反而幸灾乐祸,“回师也没用。王贼能跑得很。上次他带得全是兵卒,杨善会使出吃奶的劲儿追都没能追上他,最后反而被他诱进了狐狸洼……”
话音落下,很多人立刻变了脸色。想抓个把柄反唇相讥,但魏征平素持身甚正,律己极严,他们还真难挑出什么毛刺来。正憋得难受间,行军主簿储万钧又上前做和事老,“说笑,说笑。玄成老弟言重了。大伙都是朝廷命官,守土之责,怎敢轻易忘记!来来,反正这夜长着呢,大伙听听玄成的分析再去安歇也来得及!”
“早该如此!”魏德深用力一拍桌案,抢先回应。“是实是虚,打完了再说!老是等着挨打算什么鸟事情,咱们是官,他们是贼。自古只有官兵抓贼,谁听说过贼抓官兵来?”
“大伙莫要忘记了,他所部全是骑兵。杨善会追不上他,咱们一样追之不上!”扫了众人一眼,魏征摇了摇头,把骑兵两个字,咬得非常重。
当日,黎阳守将元务本麾下拥众数万,却连半天都没能坚持住。此刻,汲郡太守张文琪的部众都追随冯孝慈去了滏山,万一王二毛学着李旭的样子百里奔袭,无兵防守的黎阳仓简直就是一个被剥光了壳的熟鸡蛋。
祸事临头,敌军来不及做任何反抗。十几个喽啰从军帐中逃出来,跳上坐骑,亡命奔逃。魏德深用弓箭射翻了一个,组织人手抓住了另外一个,其余的却追之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打马远去。
“这,这,这可怎么办?”储万钧急得直搓手,“朝廷的法度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冯老将军战败,肯定会被追究。届时我等虽然无辜,恐怕也免不了遭受池鱼之殃!”
到了此时,谁也不敢再说魏德深好战了。众官吏纷纷转身,小跑着去做战前准备。储万钧为人仗义,临出门,又转过身来,大声承诺,“玄成,我和你一块署名修书给郡守大人,责任不要你一个人来背!”
“不是简单的渡河作战,而是要把敌军堵住,确保他玩不出更多样来!”没等大伙出言挤兑魏德深,魏征已经把手指关节重重地砸在了舆图上,“我仔细看了一下,贼军陈师清漳,最可能威慑到的地方有三个。其一是临近的清河郡,眼下运河与漳水都结了冰,贼军不需要寻找渡口,便可以长驱直入。他们都是骑兵,一日夜便可杀到清河郡城之下。到那时,杨善会恐怕只能回军先救自己的老巢!”
储万钧知道魏征是个宁为玉碎的性格,所以也不跟他争谁带队冲锋。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出帐。众官吏慌里慌张地将已经就寝的郡兵们叫醒,在刺骨的寒风中列队。然后匆匆动员了几句,便借着夜幕的掩护,快速向河对岸摸去。
王二毛驻扎到清漳县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杨善会率领所部郡兵穿过平恩,赶到邯郸的时间也超过了十天。十几天前,王二毛所部贼军与杨善会所部郡兵最近时彼此相距不过二十余里,如此近的距离上,这对老冤家居然没打起来,这事本身就透着古怪。以魏征对清河郡丞扬善会的了解,此公绝不是个心胸开阔,吃了亏却从不想找回场子的主儿。而王贼二毛这半年间的表现就像一条疯狗,只要见到大隋旗号,肯定会扑上去咬两口。
百思不得其解!魏征曾经跟很多同僚探讨过贼军的用意,可大伙不是笑他杞人忧天,就是很轻蔑地认为贼兵属于胡乱出招,不该以理度之。换了别人如此排兵布阵,魏征还可以接受同僚们给出的答案。可用兵的人偏偏是程名振!对于这个刚刚崛起对手,魏征绝对不敢掉以轻心!此人连杨善会都能轻而易举地骗到,岂是胡乱出招之辈?他肯定在玩着什么阴谋,只是这个阴谋藏的太深,让人一时难以察觉而已。
“一定,一定!”魏征笑着拱手。对于同样桀骜不驯的县丞魏德深,他反而怀有几分敬意。与其他官吏不同,县丞魏德深虽然总想着早点开溜,却并非无心公务。相反,正是因为心中志向得不到施展,总是被郡守元宝藏打压,魏德深才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得很不积极。如果被放在两军阵前,魏德深却总是身先士卒,无论面对多少敌军脸上都没半分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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