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露 (六 下)

然而那件事,张金称又不能确定程名振真的做过。他手中有很多很多证据,但没一件证据是直接的。这导致他在说服其他老伙计跟自己一道采取行动时分外艰难。郝老刀和孙驼子到最后虽然勉强答应了,却不愿意与程名振和杜鹃正面冲突。薛老二虽然一如既往地站在了他这边,临别时的眼神中却充满了疑虑和不安。

反复思量了一夜,直到东方大亮,张金称也没整明白自己之所以急着收拾程名振,到底是无法容忍其罪行呢,还是无法看着他的威望一天天攀高,甚至渐渐要超过自己一头。他唯一想明白了的事情是,程名振之所以不紧不慢地沿官道向平恩赶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和麾下这三万余兄弟睡不踏实。疲惫之兵打不好仗,届时这狡猾的小兔崽子和城里的那头母老虎便能找到机会一道逃走。这让他心里更痛恨程名振,痛恨得牙根儿都发痒痒。他下定决心,自己绝不上当。宁愿追到天边去,也不让小兔崽子夫妇的奸计得逞。

正迷糊间,外边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喧哗。张金称“腾”地一下从卧榻上跳起来,赤着脚抓起横刀,怒喝:“怎么了?谁在外边?”

吵嚷声立刻小了下去,数息之后,少当家张虎陪着笑脸走了进来,“启禀父王,外边没什么事情。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前来问几时开始攻城,被儿臣都给打发了!”

“嗯!”张金称皱着眉头,身体一阵阵发虚。疲惫和烦躁就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令他眼前一片模糊。“你怎么跟他们说的?”为了维护一个王爷的形象,他强打精神追问,“弟兄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张虎也是一夜没睡,头上顶着两只黑眼圈。“儿臣刚刚带人巡视过,弟兄们情绪都很稳定。大伙巴不得立刻攻进城去,将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千刀万剐。但儿臣以为,城里的守军不足为虑,关键的威胁还在外头…….”

这一点,他倒是跟张金称想到一起去了。杜鹃的武艺的确很高强,但浑身是铁也捻不了几根钉子。程名振可就不一样了,这家伙狡猾得像一条毒蛇。虽然他身边只带了五百骑兵,可谁能料到他把毒牙藏在什么地方了。双方真的打起来,一点突发因素都足以影响整个战局。

正当城上城下一片惊愕之间,北方二里余外的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回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南方二里之外也响起了同样的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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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这回,角声所表达的意思不是安抚,而是某种出击的约定。张金称麾下的士卒们没听过这种号角,相顾愕然。城头上的杜鹃却听得明白,欣喜地举目四望。她看见田野里一片金黄,看见远处天空中云卷云舒,却看不到一个伏兵的身影。甚至连大队人马跑动所带起的黄色烟尘都看不见。

“且慢!”程名振大声疾呼。旋即,左右亲兵如心有灵犀般,同时抽出弓来,一箭射到张金称的马前。

最后这句,却实在不太高明。张金称闻言,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谁怕了?有人怕了么?还是你未战先怕了?咱们的人是他的五、六倍,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死他。况且他谋反在先,锦字营的弟兄们未必会跟他一道…….”

城上的杜鹃看到此景,立即提刀上马。还没等她命人将城门推开,在震天的呐喊与鼓声背后,隐隐地却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儿臣其实也没把话说死。只是让大伙先去安排战饭。等您擂鼓升帐时,自然会做出决断。”见张金称迟迟不表态,张虎以为自己的安排有误,赶紧试探着补充。

“唏溜溜!”张金称胯下的坐骑被吓得发出一声长嘶,趔趄着后退。正在叫嚣着的众侍卫们立刻围拢上来,将大当家团团围在正中央。

清漳失火,洺水也跟着失火。虽然张金称无法确定程名振有已经派人杀进两座县城,他却无法保证那两股浓烟不是从城中所起。更可怕的是,紧跟在洺水之后,北方又腾起了一个巨大的烟柱。看情形与洺水相距甚近,张金称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曲家庄,此番前来,他麾下四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囤积之所。

只要丈夫赶回来,自己的头上便有了天。至于能否打赢眼前这一仗,没必要过多考虑。至少,二人是生在了一起,死也在了一起。无论泽地中发生了什么变故,终究没把两人硬生生拆开。

“哪个愿意听你啰嗦,要战便战!”张虎不明白自己的义父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思,不肯当众指出程名振的罪状。心中却清楚再这样斗嘴下去,自己一方绝对讨不到任何好处。索性拒绝了交涉,命令侍卫们簇拥着大当家立刻返回本阵。

“你做得没错!”张金称疲倦地笑了笑,低声回应。这就是张虎和程名振的区别,他从来不会像程名振那样只要以为方案正确便自作主张。并且他懂得揣摩长辈的心思,不像程名振那样骨子里总是带着某种难以掩饰的骄傲。如果程名振肯像张虎这般“尊敬”自己的话,张金称甚至曾经希望把程名振也认作义子。这话不是没人偷偷向小贼暗示过,但小贼却始终没给回应。

五百骑,踏着鼓声骤然加速,直奔张金称用三万余喽啰排成的大阵。在一箭左右的距离,突然齐齐带马,整支队伍就像一块巨石般骤然停顿。没等张金称和他的麾下做出反应,程名振一伸手,从亲卫怀中抓起号角,奋力吹响。

“无耻小贼!”张金称被逼问得连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偏偏无法回答程名振的问话。他想当着众人的面,拆穿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心头却猛地一紧,嘴唇上下颤抖着,隐隐冒出两缕血丝来。

“秦鼓,破赵!”杜鹃一边向城头疾奔,一边毫不犹豫地命令。

张金称没有挥师攻城。城外的大营却乱成了一锅粥。结合昨夜外边的号角声,杜鹃知道,自己的丈夫赶回来了。

“大当家,属下性命乃是你所救,断不敢与你交手!”程名振完全无视顾对方的拒绝,扯着嗓子喊道。

“阿姊,您也下去歇一会儿吧。照这情形,九当家恐怕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女侍卫红霞体贴,看到杜鹃两眼发光,低声在旁边劝谏。

喊声听上去情真意切,引得张金称忍不住再度回头。他明明知道程名振没傻到束手就擒的地步,但他却突然非常不希望打这毫无把握的一仗。

鼓声陡然一转,望北斗,踏秋风,将军吟,长戈行,男儿令,碧血黄沙,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接着一浪……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远处隐隐又有报信的号角声传了过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四路角声,从南北两面交相呼应。其中两路肯定是来自张家军,张金称熟悉那里边的声音。另外两路,自然是来自程名振的锦字营了。曲调几乎和张家军的一模一样,不,它们就是一模一样的曲调,完全出自同一个师傅。

“一群没用的废物!老子平素大鱼大肉养着你们,该用你们的时候,却全给老子往后缩!”张金称突然看周遭一切都不顺眼起来,破口大骂。张虎被骂得晕头转向,却不敢顶嘴,更不敢离开,只好陪着笑脸听着。好在这真股无名业火来得急,去得也快。大约半柱香时间后,张金称骂够了,精神头也好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张虎几眼,摆摆手,大声命令,“滚下去,通知所有弟兄。抓紧时间用饭,抓紧时间休息。今天上午,老子带他们生擒叛逆!”

猛然间,他完全明白程名振那句不敢接自己的雷霆之怒的意思了。柳儿生前曾经跟自己说过,古代有个孝子,见父亲拿小棍子打自己,就咬着牙硬挺。见父亲拿大棍子准备把自己打死,则抱头鼠窜。

“杀了他!”“杀了他!”自有跟张虎走得近的同伙,挥舞着钢刀虚张声势。他们人多,程名振人少。即便锦字营的锐士就在附近埋伏着,大伙不顾一切冲上去,照样能将程名振乱刃分尸。

“你…..”张金称终于忍不住了,身体在马背上晃了晃,哇地喷出一口血来。军粮已经被烧了,洺水城被夺,清漳城凶吉未卜,至少郝老刀和孙驼子忙着救火,一时半会无法前来支援。而他麾下这三万弟兄,要打,一时片刻打不下平恩城。要战,一时片刻也追不上骑着骏马的程名振。在野外拖得久了,军心因缺粮而生变,还不知道最后谁死在谁手里。

程名振的猩红披风在鼓声中来回飘荡,他的脸色看上去与张金称一样疲惫,却隐隐带着几分笑意,“大当家想到平恩驻跸,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也好让属下早做准备!您看这事儿闹的,我等前脚刚走,您后脚就到了,做什么几乎都来不及!”

“别装了,大当家不愿意当众拆穿你。你做了什么自己还不知道!”张虎发觉情况越发对自己一方不利,赶紧抢上前替张金称回答。“弟兄们,别跟他多啰嗦。大当家平素对大伙如何,大伙心里应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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