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好几天,程名振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没想到裴寂居然对自己的评价如此高,高到出于自己本人的预料。这些年来,无论是在张金称麾下还是在窦建德麾下,他都被看做是一把锋利的刀。偏偏在对自己最不熟悉的裴寂眼里,居然成了一个“活人者”。

回首多年绿林生涯,那些血腥杀戮固然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而那些所谓的善举,事实上也只是为了让他自己活得更有保障些,绝非有心。他程小九心里的善,早随着馆陶县公堂上那顿板子给打得粉身碎骨。而今天,裴寂偏偏提着灯笼,从他身上一点点地给挖了出来。

程名振不知道裴寂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放着那么多送上门巴结的晚辈故旧不用,偏偏把大半年的心血交给了自己。多年的江湖阅历令他很难相信一个上位者的这种举动不包含什么深层意义,但翻遍了那卷厚重的黄绢,他却丝毫没发现裴寂想达到的深层目的是什么。

他唯一可也确定的是,裴寂似乎不希望他搅进太子和秦王的争斗中。而事实上,他本来就没有搅进去的打算。这么多年刀头打滚的日子过下来,远离未知风险几乎成了他的本能。况且,以他目前的资历,即便参与进去,也只能混个打杂的差事,根本捞不到任何好处。

翻来覆去,程名振最终也没从裴寂的托付中,找到半分阴谋的味道来。他找了机会,将自己的困惑说给杜鹃等人听,试图集思广益。大伙端着黄绢翻了半晌,也猜不到裴寂到底想干什么。最后还是杜疤瘌看得开,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笑着说道:“管他呢。既然他也没明说,你就装不知道呗!如今李家已经打下半个江山了,估计一统天下是早晚的事情。只要朝廷不倒,咱们的活路不会断掉。你又是什么开国县伯,按说也算出人头地了。没必要再继续折腾。有那功夫,不如早点生个孩子出来,让亲家母和我都早日安心。否则,哪天我一口酒没喝顺蹬了腿儿,到下面被鹃子她娘一问,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她交代!”

“阿爷…….”杜鹃气得直跺脚。当着这么多人面儿,老人家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杜疤瘌才不管这些呢,他现在也是五品游击将军了,虽然只挂了个虚衔,没有实际差遣。但每个月的俸禄也不少,还有见官不拜的特权。只要没犯什么滔天大罪,即便是太守大人也不能随便拿捏。老爷子心里知足,腰梁杆子也觉得硬,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见到下一代人,所以宁可让女儿、女婿难堪,也得时不时地唠叨唠叨。

“我怎么了!我说的是正理儿!”端起手中的茶壶,嘴对着嘴抿了一口,杜疤瘌继续说道:“鹃子你也要知足。你男人现在是开国伯,不小了。荣华富贵都是拿命换来的。咱们庄户人家,别指望一步登天。把已经抓到手的先捂住了,比啥都强!”

“我到时候肯定得听从上头安排。如果调咱们上阵,届时大伙极有可能被分散开。所以,早做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唯恐众人抹不开面子耽误了前程,程名振笑着解释。“有机会自然还是要抓住,走到哪里,难道谁还会忘了弟兄们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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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当中,年龄最大如雄阔海者,也还不到三十岁。自然不可能像杜疤瘌一样容易满足。况且眼下大唐的国力如日中天,不赶在这个时候搏杀一番,日后天下太平了,哪还有机会扬名立万?因此,即便木讷如韩葛生,心思也有些活络起来。只是耐着程名振多年厚待的颜面,一时有些拉不下脸而已。

想到这一层,他笑着说道:“据裴老大人推测,太子殿下到达河东之后,可能会主动向刘武周发起反击。谁要是有志建功,待会儿不妨把这份黄绢拿去誊抄一份。我估计着,上头斗的再厉害,也未必波及到咱们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大唐既然想一统天下,实实在在能干活的人,还是需要一些的!只要咱们能表现出真本事,就不愁没人推举!”

“瞧你那点儿出息!”程名振笑着骂他,心里却油然升起一股暖意。

不忍见大伙把气氛弄得如此凄凉,杜鹃揉了下脸,笑着说道:“走到哪,大伙还不是好兄弟?日后谁发达了敢忘了大伙,姑奶奶我就提刀打上门去找打算账!”

程名振笑了笑,不戳破大伙的鬼心思。无论如何,从目前的情况看,投靠大唐这条路选得还算不错。 比起窦建德那边一切率性随意来,李唐的各项政令秩序无疑齐整得多,也有矩可循得多。只要平素仔细些,应该不会引火上身。至于弟兄们的前程,如果有机会更近一步的话,他乐得看到大伙仕途得意。毕竟都是一起在刀头舔过血的,大伙发迹了,互相之间也能照应。

“对,到时候我们给嫂子擂鼓助威!”众人笑着帮腔。

笑过之后,心里都觉得轻松了些。陆续有人上前,或请程名振推荐出路,或请程名振找人帮忙誊抄太原、襄国两郡的舆图。轮到了王飞,他想了想,笑着道:“我大字不识几个,会两下子三脚猫武艺也拿不出手,就不指望凭自己本事取功名了。跟在教头身后,将来说不定还能水涨船高。要是凭自己啊,呵呵,估计没等升官发财先把命丢战场上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杜疤瘌见大伙要散,抓起茶壶自己先往外走,“好好想想吧,咱们当年拼死拼活为了什么啊,不就是为了今天么?到了手的不抓紧了享受,还非把它再折腾出去?”

“风声到没有,我想到裴寂那几句话,心里总是感觉不踏实!”在王二毛面前,程名振不打算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点头承认。

“你是怕太子殿下看上洺州营,把咱们全部揽为私兵么?”王二毛眉头一皱,继续追问。

就这样满足了?同一个疑问在众人心里响起,答案却各不相同。程名振站起身,冲着大伙抱了抱拳,低声赔罪,“我岳丈他年纪大了。自然是首先想把日子过得稳妥些。大伙别跟他老人家较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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