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诡辩
吴允谦被这一声低喝吓得瞳孔一缩,只得摸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地坐了回去。
袁可立凝视吴允谦,直到他重新坐稳才又开口说道:“在我朝,临阵投敌是要祸及家人的。吴藩使,你们朝鲜自称顺义之国,不会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有,有的。”吴允谦嘴唇颤抖,脸上全然没了血色。
“那我想请问吴藩使。国王殿下为什么迟迟不降罪于姜弘立的家人亲眷,甚至连禁锢收押也不肯?”袁可立幽幽发问,“吴藩使该不是要说姜弘立的妻子家人也一并被奴贼俘虏了吧?”
“这,这”吴允谦彻底词穷了。
实际上,早在万历四十七年四月,萨尔浒大败不久,姜弘立、金景瑞率部投降的消息就被金国派去的使节传回到了朝鲜。当时就有人疏请国王削夺姜弘立等降将的官爵,并连坐其家属,以便对上国大明有所交代。可是一番朝堂争论下来,国王李珲仍旧秉持强硬态度,仅批准削夺其官职,而拒绝连坐其家人。于是朝野上下就传出了国王殿下私下授意前线将领消极应战,“毋徒一从天将之言”的流言。
现在,袁可立把这个事情拿出来指责朝鲜,吴允谦根本没办法正面解释,即使他自己当初也在提请严惩降将的联名疏上签了名。
吴允谦整个人颤抖不已、气喘如牛,额头上也布满了冷汗。他抬起袖子去擦,袖口上很快就有了一片深色的汗渍。
如果只是面对袁可立的诘问,吴允谦兴许还不至于那么害怕。但如今,奴贼图谋辽沈不成,南下啖鲜果腹几成定势。若袁可立因为此事袖手旁观,隔岸观火,那么等待朝鲜的就又是一场亡国之祸。
可如果天朝援救呢?那也完了。奴酋一旦被灭,天朝势必追究朝鲜首鼠两端的责任,吴允谦都能想象到皇帝看见那封信时震怒的表情。他甚至隐隐觉得,皇帝有可能不会等战事结束就对朝鲜发难。
完了!完了!
朝鲜已经陷入了两头倒两头堵的境地,无论是奴贼胜还是天朝胜,朝鲜都不会有好下场。
思绪奔涌之下,吴允谦竟然突兀地想起了三十年倭乱将临之时,重峰公赵宪所撰雄文《请斩倭使疏》中的一段话:若天朝不悟其奸,盛发唐朝之怒,则当有李勣,苏定方之师,来问济,丽之罪矣。圣主将何以谢过?臣民将何以免死
正当吴允谦为重压所迫而默然无语、独自惶然之际。一直默不作声的柳应元突然开口说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袁参政、高参政、陆千户、毛游击。”柳应元先强作镇定,行了一圈礼。“那罪将姜弘立的妻子家人确实没有被奴贼俘虏,也确实没有被抓捕收押,但这都是因为朝中有桧、伦之徒,误我殿下于堂上!”
桧、伦,也就是秦桧、王伦。他们一个是大力主张宋金媾和的奸相,一个是出使金国促成媾和的奸使。五百年来,但凡提起卖国求荣之徒,就会把这两个人拉出来批判作比。中华大明如此,“小中华”朝鲜亦如此。
柳应元的解法很简单。姜弘立的妻子家人没有被抓捕收押这个事情,是怎么也抵赖不掉的,但只要能把国王撇出去,使皇帝不迁怒于国王,那么大事尚有可为,朝鲜亦不至于亡国。
“呵。”袁可立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国无佶、构之君,何来桧、伦之臣?”
柳应元面色一滞。袁可立此话无异于直勾勾地辱骂朝鲜国王无异于赵佶、赵构之流,柳应元作为王命使臣理当激烈驳斥。但此时,他却只敢讪讪一笑,委婉辩解:“前年一败,我小邦精锐尽丧,举国凄然。愁云惨淡之下,又有谣言遍传。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既有说姜、金等降将壮烈殉国的谣言,又有说姜、金等将虽受俘不屈而为奴酋残杀的谣言”
柳应元顿了一下,眼睛也向下一斜。“反之。还有诬称金应河、李有吉等殉国烈士为叛将者。如此谣言纷纷,纵使尧舜再世,亦难骤明是非。此等艰辛不明之情,如今具告列位老爷,还请列位老爷们明鉴宽谅,具奏皇上!”
说罢,柳应元站了起来,朝着袁可立等人深深一拜。
柳应元此举立刻带动了身边的书状官李庆全。李庆全放下许久未动的笔,也跟着起身作揖。
李庆全被带动了,但一向积极甚至曾主动下跪的吴允谦,此时却没有跟着动作。他诧异转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柳应元。
“金应河?”袁可立仰望着柳应元下巴上的白须,像是想到了什么。“柳藩使说的是那位‘依柳将’?”
“您果然知道他!”柳应元的脸上立刻显出了喜悦的神色。在众人注视下,柳应元飞快地走到吴允谦先前取《楸滩集》的箱子旁,手忙脚乱地摸出几本册子。柳应元的动作很大,当他拿出那几本小册子的时候,整齐码放的书堆已然坍塌,乱作一团。
“哼”袁可立喷出一缕讽刺的鼻息。他当然知道金应河,因为义州那边前不久才建了一座专用于祭祀金应河的祠堂。
“袁参政,高参政,陆千户,毛游击,”柳应元强稳住心神,像小厮上茶那样,一本一本地将小册子敬放到袁可立等四人面前。“这是最近才编撰成册的《忠烈录》。里边儿收录了小邦士大夫悼念金将军的诗文。”
放下最后一本书后,柳应元又绕回到众人面前,再次作揖。“想必诸位老爷应该也知道,义州那边最近新建了一座专祀金将军的‘忠烈祠’。之所以现在才建,正是因为谣言纷传,掩盖事实。就是这样力战而死的勇士,也能被抹黑为投敌叛国的之人,可想我小邦谣言之盛!”
“柳藩使的意思是,国王殿下迟迟不同意收押姜弘立等降将的妻子家人,皆是因为事实尚未廓清?”袁可立微斜身子,凝望着柳应元。“国王殿下受谣言影响,觉得姜、金等人可能也如金将军那般壮烈殉国了。”
“对!”柳应元应得斩钉截铁,仿佛全身肌肉都在用力。他的身边,仍旧坐着的吴允谦眼神闪烁,脸皮轻抽。吴允谦终究没有说什么。
袁可立缓缓地低下了头,轻轻地抚了抚那本《忠烈录》的封面,但没有将之翻开。袁可立的眉头皱出悲哀的纹路,嘴角也撇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呼”他伸出手,一股浊气从这个弧度的间隙间喷出。“李修撰,请把信还给我吧。”
李庆全愣了一下,旋即应激般地将那封开始有些发皱告密信抄本呈递到袁可立的面前。“袁参政,请!”
袁可立单手接过信,淡淡地扔出一句:“快中午了,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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