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老五的中年男子心中一凛,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父亲,您的意思是————要动用边军?此举风险极大,恐怕————”

“愚蠢!”

魏泯毫不客气地打断,嘴角勾起一抹混合著老辣与冰冷的弧度,“直接调动现役边军,干预地方事务,乃是僭越大忌,授人以柄,无异於自寻死路!

老夫在朝堂沉浮百年,岂会行此授人口实之下策?”

他微微前倾身体,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半张脸,显得另外半张愈发深邃难测,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刀锋刮过骨膜般清晰:“你告诉冯破虏,让他从其麾下最精锐的黑云都”中,秘密遴选三千百战余生的老卒。

记住,不以军队名义调动,而是让他们就地办理退役手续!

军籍名册註销,一应文书务必齐全合规,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任何可供追查的破绽!”

“退役?”

老五和其他子弟闻言,都愣住了,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不错!正是退役!”

魏泯眼中闪烁著智珠在握的锐利光芒,“这些人一旦办妥退役手续,便不再是朝廷的兵,而是自由身的平民!

然后,以我魏家组建大型商队、需要加强护卫为名,將他们重新招募!

发给他们的,是我魏家的丰厚聘金,不是朝廷的餉银!他们此行,是受僱於我魏家,职责是保护商队安全,清剿沿途匪患,合情、合理、更合法!”

他环视一圈,看著子侄们眼中渐渐燃起的亮光,继续不紧不慢地剖析道:“这三千人,皆是歷经沙场、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悍卒,其战力之强,远超寻常衙役乃至內地府兵、衙役!

他们以商队护卫的身份,大张旗鼓又合情合理地进入关中地界,谁能指摘?

即便被那江行舟的耳目察觉,他又能说什么?老兵退役,年年皆有!

我魏家僱佣护卫,保护自家產业,何罪之有?至於这些护卫进入秦岭之后,是剿匪还是做別的————那是我魏家內部事务,是护卫的份內职责!

与朝廷何干?与冯破虏何干?”

“妙啊!父亲大人英明!”

“爷爷此计真是高明绝伦!”

眾子弟闻言,顿时茅塞顿开,脸上纷纷露出狂喜与钦佩之色,忍不住低声讚嘆!

“如此一来,兵是我们魏家合法”僱佣的,仗是我们魏家自发”打的,钱是我们魏家自己”出的!”

一位较为机灵的子弟兴奋地总结道,“一不违国法,二不耗国库,三不授人口实!

就算那江行舟有通天之能,舌绽莲,也绝对找不到任何理由来阻挠干涉!

反而显得我们魏家顾全大局,自筹力量为国除害,为朝廷分忧!”

“正是此理!”

魏泯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终於露出一丝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得色,但隨即语气转冷,带著不容置疑的肃杀,“记住,告诉冯破虏,人选必须绝对可靠,嘴巴必须绝对严实!

事后,参与者每人重金酬谢,並可由我魏家安排,进入各地魏氏產业担任护卫头目,保其前程无忧!

若有伤亡,抚恤十倍於朝廷標准!务必让他们心甘情愿,死心塌地为我魏家效死力!”

他顿了顿,目光如两道冰锥,刺向老五:“进山之后,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那伙胆大包天的草寇,尤其是那个戴著青铜面甲的匪首,格杀勿论,务必夺回所有被劫走的財物,特別是那些帐册!

手段不妨狠辣果决,但行动必须迅如雷霆、隱秘如鬼!事成之后,队伍即刻化整为零,分散安置到各地產业中,如同水滴入海,不留任何痕跡!”

“父亲算无遗策!孩儿佩服!这就去办,定不负父亲所託!”

老五心悦诚服,深深一躬,旋即转身,脚步迅疾而沉稳地消失在书房的阴影深处。

魏泯目送儿子离去,缓缓向后靠进宽大的太师椅中,手中的墨玉念珠再次开始缓慢而规律地转动起来。

眼中的寒光渐渐內敛,深不见底,仿佛一口千年古潭。

这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化军为民,借壳行事”,可谓將他百年宦海磨礪出的政治智慧与手腕展现得淋漓尽致!

既完美规避了擅动边军的泼天风险,又成功获取了堪比精锐正规军的强悍武力,更將一切行动都巧妙地包裹在“合法商业行为”的华丽外衣之下,让人纵然心生疑虑,也抓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

这才是他魏泯,执掌尚书省、屹立朝堂风雨百年而不倒的真正底蕴!

绝非江行舟那等只知猛衝猛打、凭藉一时圣眷,便妄图撼动大树的愣头青可比。

“江行舟————”

魏泯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笼罩的皇城方向,嘴角无声地扯出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心中冷笑如冰河破裂,“你想用朝廷法度、君臣大义来束缚老夫?

想让老夫按你的规矩来玩?”

“殊不知,老夫才是制定和玩转这些规矩的祖宗!”

“你想看老夫气急败坏,束手无策的笑话?”

“只怕————最终能笑著站在紫宸殿上的,未必是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

书房內,灯影摇曳,將他孤峭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宛如一头蛰伏的苍老雄狮,虽已暮年,獠牙犹利,隨时准备给予冒犯者致命一击。

夜色如墨,万籟俱寂。

江阴侯府的书房內,只点了一盏孤零零的青玉古灯,豆大的灯苗顽强地燃烧著,吐出昏黄而微弱的光晕。

光线勉强照亮书案一角,將端坐其后的江行舟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雕窗欞上,隨著灯焰的跳动而微微摇曳,显得静謐、孤独,又深不可测。

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御史中丞张继身著玄色便服,如同融入夜色般悄然而入。

他反手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这才快步走到书案前,对著那位年轻得过分、却已位极人臣的上司躬身一礼,声音压得极低,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大人,魏家那边,有动静了。”

书案后,江行舟正执著一卷《盐铁论》,目光落在书页上,仿佛沉浸在古老的智慧中,对张继的到来並无意外,只是指尖轻轻翻过一页泛黄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

张继继续稟报,语速略快:“我们的人確认,魏泯最信任的第五子,三日前已秘密离京,快马加鞭赶往陇右。他密会了镇西將军冯破虏。

不久,冯破虏所辖的黑云都”中,便以年老体衰、不堪驱策”为由,一次性批准了將近三千名百战老卒的退役请求。”

他顿了顿,抬眼观察了一下江行舟的神色,见对方依旧平静,才继续道:“这些人离开军营后,立刻化整为零,分散行动,偽装成商旅、流民,试图掩人耳目。

但根据御史台安插在沿途驛馆及关卡的暗线回报,有多条线索表明,这些人正以各种方式,分批、分路,悄然向关中岐山方向匯聚。其目標,不言而喻。”

张继说完,屏息凝神,等待著指示。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魏泯此举,无疑是踩在了红线的边缘!

烛光下,江行舟清俊的面容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只是从书卷上缓缓抬起眼眸,看了张继一眼,轻轻“哦”了一声,那语气淡漠得仿佛听到的不过是市井间无关紧要的流言蜚语。

“大人,”张继忍不住上前一步,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著急切,“魏泯老贼此举,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借士卒退役”之名,行私调边军精锐之实!

我们是否要立刻草擬奏章,连夜上本,参他一个私募兵马、意图不轨”的重罪?

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或者,若觉证据尚需坐实,在下可立即安排人手,在陇右入关的险要之处设伏,或製造事端,阻挠这批老卒顺利匯合?

绝不能让他们形成战力!”

在张继的棋盘上,这一步棋落下,足以让魏泯这棵百年老树伤筋动骨,甚至有可能连根拔起。

只要魏泯倒台,尚书令之位空缺,以江大人如今圣眷之隆、声望之盛,入主尚书省,执掌相权,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然而,江行舟却缓缓合上了手中的书卷,將其轻轻置於案上。

他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著窗外沉沉的、没有一丝星光的夜幕。

他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挺拔,语气平淡如水,却带著一种超越年龄的、

洞悉世事的从容:“我们什么都不必做。”

张继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此乃千载难逢之机,稍纵即逝啊!为何要按兵不动?”

他实在无法理解,面对如此明显的破绽和攻击机会,这位一向以锐意进取著称的上司,为何会选择沉默。

江行舟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从他侧后方打来,在他脸上勾勒出明暗交错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明亮,似乎能穿透这厚厚的墙壁,越过千山万水,看到秦岭深处潜伏的杀机,以及洛京城上空正在匯聚的政治风暴。

“张大人,”江行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仿佛在评价一个走入歧路的棋手,“你以为,时至今日,魏泯真正的对手,是我江行舟吗?”

他轻轻摇头,自问自答:“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他还在用朝堂上爭权夺利的旧尺子,去丈量秦岭里的刀光剑影。”

他顿了顿,走到书案旁,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缓缓道:“岐山那股草寇,尤其是那个戴著青铜面甲的首领,我虽至今未知其姓名来歷,但观其行事风格一目標精准,下手狠辣,行动迅捷如风,事后又能如鬼魅般消散於群山之中。

这绝非寻常占山为王的乌合之眾。

那是在社会最底层挣扎求生,於尸山血海和人世险恶中淬链出来的狼性!

这种人物,如同石缝中生长的野草,只要给他一丝缝隙,他就能顽强地钻出一片天地;给他一点星火,他便敢放火烧了整个荒原。”

江行舟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冷峭:“魏泯以为,派去几千个经歷过沙场的老兵,就能像碾死蚂蚁一样,將这头猛兽手到擒来?

他这是自作聪明!

他这是在给那头正被困在山中、飢肠轆轆的凶兽,送去了一顿前所未有的、

丰盛的血肉大餐!他高高在上,自以为仍是掌控一切的猎人,却不知,在他决定派出这支私兵”的那一刻起,他很可能已经变成了山下那头凶兽眼中,最肥美、也最致命的诱饵。”

“冯破虏手下的兵,是百战精锐不假,”江行舟分析得条理清晰,如同在剖析一盘棋局,“但他们擅长的是两军对垒的堂堂之阵。如今让他们以退役”之名,行私斗之实,师出无名,军心士气还能剩下几分?

更要深入秦岭腹地,去对付那些熟悉每一处悬崖峭壁、每一条隱秘小径的亡命之徒————此消彼长,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魏泯此举,无异於抱薪救火,只会让那股草寇在更残酷的血与火的洗礼中,被磨礪得更加凶悍、更加难以对付!”

他看向张继,目光深邃,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张大人,我们何必此刻下场,徒耗力气,甚至可能引火烧身?魏相大人自己亲手点燃的这把野火,火借风势,已经足够把他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我们只需静坐在这钓鱼台上,冷眼旁观,看他如何一步步將自己精心准备的石头,狼狠地砸在他自己的脚面上。这齣戏,远比我们亲自登台要精彩,也安全得多。”

张继听著这番抽丝剥茧、高屋建领的分析,初时的急切和不解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后的凛然,他倒吸一口凉气,终於彻底明白了江行舟的深意与布局之远。

这绝非怯懦退缩,而是更为高明、更为冷静的“坐山观虎斗”。

让魏泯和他眼中的“疥癣之疾”去殊死搏杀,无论最终是魏家惨胜,损兵折將,威望大跌,还是那股草寇再次创造奇蹟,让魏家顏面扫地,元气大伤,最终获益的,都將是始终置身事外、稳坐中军帐的江行舟。

不费一兵一卒,不担一丝风险,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大人深谋远虑,洞若观火,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继心悦诚服地深深一躬,之前的焦躁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对这位年轻上司的敬畏。

江行舟淡淡一笑,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重新坐回案后,拿起那捲《盐铁论》,仿佛刚才谈论的不过是书中的一段典故。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低声吟了一句,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语气恢復了之前的平静,“且看魏相大人,如何將这齣私兵剿匪”的大戏,唱得轰轰烈烈吧。”

“吩咐下去,”他最后补充道,声音虽轻,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让我们御史台的人,眼睛睁大,耳朵竖起来。只需盯著,將魏家这一兵一卒的调动,一粮一草的流向,都给我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

现在看似无用的蛛丝马跡,將来,或许都是魏相大人送给我们的————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礼。”

“是!”

张继凛然应诺,再次躬身,悄然退出了书房,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书房內,重归寂静,只剩下青灯如豆,映照著江行舟沉静如水的侧脸,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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