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落第举人与六元状元,造反流寇与朝廷栋樑,城头的篡逆者与城下的勤王者,完成了一次跨越了身份鸿沟、地位天堑、正邪界限的、宿命般的对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乾,凝重得令人窒息。
大战的阴云,伴隨著两人这无声的对峙,愈发浓重地笼罩在长安城上空。
而黄朝的心中,那个扭曲而坚定的念头也愈发清晰、灼热:他一定要在这里,在这长安城下,亲手击败乃至摧毁江行舟!
他要踩著这位天之骄子的失败,向全天下宣告—一他黄朝选择的这条暴力之路,才是真正的王道!什么科举功名,什么圣贤书,统统狗屁不如!
江行舟清越而平静的声音,仿佛带著某种奇特的穿透力,越过两军之间肃杀的旷野,清晰地传到了长安城头每一个竖耳倾听的人耳中:“正是我,江行舟!”
简简单单六个字,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厉声呵斥,却带著一种源自实力和信念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竟让城头原本嘈杂鼓譟的流寇们为之一滯,下意识地收敛了声响。
江行舟轻夹马腹,那匹神骏的坐骑沉稳地前出数步,脱离本阵。
他目光如两道冷电,穿透数百步的距离,牢牢锁定了城头那道披著滑稽黄袍、戴著诡异青铜面甲的身影。
声音依旧沉稳如山岳,但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著千钧之力,砸在城头守军的心头:“黄朝,”
“丟下兵器,打开城门,率眾投降。本帅可奏明陛下,或可法外施恩,饶尔等不死。”
“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待我天兵破城之日,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这劝降,虽是老生常谈,但由江行舟口中说出,配合其赫赫威名与城外肃杀军阵,却带著一股强大的心理压迫感,仿佛胜利的天平已然倾斜。
“哈哈哈——!”
黄朝闻言,先是一愣,隨即爆发出嘶哑刺耳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极尽的嘲讽与一种刻意为之的狂妄!
他猛地上前一步,双手狠狠拍在冰冷粗糙的城墙垛口上,青铜面甲下的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的鬼火,厉声反呛道:“江行舟!好大的官威啊!”
“让老子投降?你他娘的睁大眼看看!老子身后是十万敢打敢拼的兄弟!脚下是天下第一的长安坚城!这城里的金山银海、堆积如山的粮草、还有那些细皮嫩肉的官家小姐,要多少有多少!”
“投降?老子正琢磨著在这金鑾殿上,黄袍加身,登基坐殿呢!年號老子都擬好了,就叫冲天”!”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戏謔而恶毒,带著明显的离间之意:“江行舟,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给那昏君卖命有什么前程?
不如弃暗投明,归顺我黄某!
老子亏待不了你,封你做个一字並肩王,与你共享这富贵荣华,如何?”
“放肆!”
“逆贼安敢口出狂言,辱及圣上!”
“大帅!末將请令攻城!定要斩此獠狗头!”
江行舟身后,羽林军阵中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愤怒呵斥与激昂的请战之声!
尤其是那些与关中门阀关係深厚、或有亲眷罹难的將领,听得黄朝不仅拒降,竟还敢妄言称帝、羞辱天子,更是气得双目赤红,血脉賁张,恨不得立刻飞上城头將其碎尸万段!
“江元帅!”
伤势未愈、脸色苍白的副帅魏泯,此刻更是鬚髮戟张,目眥欲裂!
他猛地拔出腰间御赐的宝剑,寒光一闪,直指城头黄朝,声音因极致的仇恨与身体的虚弱而剧烈颤抖,带著泣血般的悲愤:“跟这等寡廉鲜耻、无君无父、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还有何道义可讲?!
”
“此獠屠戮士绅,荼毒关中,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尤其是我关中魏氏————”
他说到此处,想起族中惨状,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几乎难以自持,“数百口子弟亲眷,皆遭毒手!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绝不能受降!绝不能!”
魏泯猛地转向江行舟,几乎是嘶吼著,將满腔悲愤都倾泻而出:“请元帅速速下令!即刻攻城!攻入长安!將这伙乱臣贼子,斩尽杀绝!一个不留!用他们的头颅和鲜血,祭奠我关中枉死的万千冤魂,告慰陛下社稷!”
“对!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为死难的父老乡亲报仇雪恨!”
“杀光这群逆贼!”
魏泯悲愴而激烈的请战,如同点燃了积蓄已久的乾柴!
羽林军中,那些出身关中或与长安有千丝万缕联繫的將士,积压了数月的恐惧、悲伤与屈辱,此刻彻底转化为冲天的怒火与復仇的渴望!
他们群情激愤,纷纷以刀击盾,吶喊声震天动地,凌厉无比的杀气直衝云霄,连城头的空气都仿佛为之凝固!
城头之上,黄朝和他麾下的流寇头目们,被下方这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战意与森然杀机所震慑,狂笑声戛然而止,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惊惧之色。
他们意识到,城下的官兵,绝非以往遇到的乌合之眾或地方守军,这是一支被国讎家恨点燃的、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復仇之师!
江行舟始终端坐於马上,身形挺拔如松,面无表情,仿佛周遭的喧囂与愤怒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缓缓抬起带著皮革手套的右手,对著身后激愤的大军,轻轻向下一压。
奇蹟般地,那震耳欲聋的喧囂请战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顷刻间便平息下来!
旷野上,只剩下战旗被风吹动的猎猎作响,以及无数双燃烧著仇恨与期待火焰的眼睛,紧紧地聚焦在他这位统帅的身上,等待著他的最终决断。
他没有回应魏泯等人迫不及待的復仇请求,也没有因黄朝的狂妄挑衅而失去冷静。
他的目光,越过虚空,依旧平静地注视著城头那个扭曲的身影,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碎裂般清晰地传入战场每个人的耳中,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决绝:“黄朝。”
“本帅给过你机会了。”
“既然你执迷不悟,自寻死路————”
他缓缓抬起右手,握成拳状,声音陡然变得鏗鏘如铁,掷地有声:“那便—”
“战场上见真章吧!”
他没有立刻挥师攻城,但这最后的宣告,却比震天的战鼓和嘹亮的號角更加震撼人心!
它宣告了所有和平解决的希望彻底破灭,只剩下最原始、最残酷的武力裁决!
战!
已不可避免!
一场关乎国运的旧都收復战,一场交织著復仇怒火与生存欲望的惨烈对决,即將在这座饱经沧桑的千年古城下,轰然爆发!
江行舟拨转马头,沉稳地返回中军大纛之下。
他深知,接下来要面对的,將是异常残酷和艰难的攻城战。
而他不仅要运筹帷幄,攻克这座雄城,更要精准地驾驭身后这支被仇恨点燃、內部却暗流涌动的大军。
魏泯死死盯著江行舟的背影,手中宝剑微微颤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刻骨的愤恨与復仇的渴望在他胸中燃烧,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凭藉一时血气强行攻城只会徒增伤亡,他愤恨江行舟的“冷静”,却又不得不暂时压抑住即刻復仇的衝动。
长安城上,黄朝望著城外开始有序调动、杀气凛然的官军,冷哼一声,强行压下內心深处那一丝不受控制滋生出的寒意,厉声对左右喝道:“都他妈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精神!备战!弓箭、滚木、石都给老子准备好!让江行舟这个状元郎,好好尝尝咱兄弟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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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缓缓沉入远山,血色余暉如泼墨般浸染天际,將长安城头林立的黄旗与城外连绵十里的森严营寨,都镀上了一层肃杀而悲壮的金红。
江行舟用兵,向来稳健。
他下令十万羽林军依山傍水,深挖壕沟,高筑壁垒,扎下了一座铁桶般的营盘。
鹿角拒马层层布设,巡逻的哨骑如织网般往来穿梭。
入夜后,营中灯火如星罗棋布,刁斗声声传递著森严的戒备。
中军大帐內,烛火通明直至深夜,將领们围聚在巨大的沙盘舆图前,低声推演著各种攻城方案,空气中瀰漫著大战將至的凝重与压抑。
江行舟深知远道而来的疲惫之师,最忌仓促攻城。
他判断,黄朝部眾虽號称十万,实则多是乌合之眾,缺乏正规战阵歷练,加之新陷旧都,正沉溺於抢掠狂欢,军纪必然涣散,夜间主动出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儘管如此,他依旧严令各营提高警惕,明暗哨卡加倍,以防不测。
事实证明,他的谨慎並非多虑,但黄朝的反应也確实如他所料。
长安城內,儘管黄朝白日里在城头叫囂得声嘶力竭,但当他真正面对城外那军容整肃、杀气盈野的十万朝廷精锐,尤其是想到那位运筹帷幄、名震天下的主帅江行舟时,內心深处那难以启齿的恐惧与自卑,便如野草般滋长。
他严令各部紧守四门,不得擅自出战,生怕一旦离开坚城庇护,他那些乌合之眾会在野战中一触即溃。
他打定主意,要凭藉这长安高墙,做困兽之斗。
一夜无话,唯有秋风吹过旷野,捲起焦土的气息,吹动双方营寨的旌旗猎猎作响,以及哨兵在黑暗中警惕对视时,那偶尔闪过的兵刃寒光。
翌日,黎明破晓,天色微明。
咚!咚!咚!
低沉雄浑、撼人心魄的战鼓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惊雷,自官军中军大营骤然炸响,隆隆滚过大地,彻底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也正式敲响了长安攻防战的序曲!
十万羽林精锐,闻鼓而动!
经过一夜充分的休整,將士们褪去了长途跋涉的疲惫,眼中燃烧著为亲復仇的熊熊火焰!
他们以惊人的效率迅速整队,盔甲叶片碰撞的鏗鏘声、兵器出鞘的摩擦声、
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声,匯成一股无可阻挡的肃杀洪流,震撼人心!
各营兵马,按预定部署,井然有序地开出营寨,在长安西门外那片饱经创伤的辽阔原野上,迅速列出一个个方正如棋、杀气冲霄的庞大战阵!
长矛如林,刀剑映日,无数面旌旗在晨风中狂舞,遮天蔽日!
初升的阳光照射在擦亮的明光鎧上,反射出令人无法逼视的、冰冷刺骨的金属寒光!
与此同时,工兵营的士卒们喊著雄壮的號子,合力將连夜赶製以及从后方紧急调运来的数百架庞然大物—一高大的云梯、沉重的攻城槌、巍峨的井阑等攻城器械,缓缓推至阵前!
这些木质巨兽狰狞的轮廓,带著死亡的气息,无一不指向长安城头,形成巨大的心理和物理压迫!
中军大纛之下,江行舟一身玄色铁甲,外罩青色战袍,迎风肃立。
他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翱翔九天的鹰隼,冷静而锐利地扫过巍峨的长安城墙,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一城头旗帜的分布、垛口后守军的调动、乃至砖石的风化程度,都在他脑海中迅速构建成清晰的战场图谱。
他手中紧握著一支代表至高军令的三角令旗,仿佛隨时会挥下,掀起雷霆万钧的攻势。
副帅魏泯立马於其侧后,儘管一身耀眼金甲,却掩不住脸上那几乎要溢出的焦躁与刻骨恨意。
他死死盯著长安城头,目光仿佛要穿透城墙,將黄朝碎尸万段。
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想要催促立刻发动进攻。
但瞥见江行舟那冷静得近乎无情的侧脸,只得强行將衝到嘴边的话咽回,紧攥的双拳因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整个羽林军阵营,同仇敌愾,士气高昂至顶点!
尤其是那些出身关中、与黄朝有著血海深仇的將士,更是双眼赤红,呼吸粗重,復仇的火焰在胸中炽烈燃烧,只待主师一声令下,便欲捨生忘死,扑向城墙,用敌人的鲜血洗刷耻辱!
与此同时,长安城头之上。
黄朝及其麾下的头目们,早已被城外那铺天盖地、撼天动地的军容和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气,震慑得心惊肉跳!
望著下方那钢铁丛林般的军阵、如云战旗、以及那些散发著死亡气息的攻城巨兽,昨日残存的些许狂妄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不少人甚至双腿微微发颤。
“快!都他妈给老子上城!各就各位!”
黄朝声嘶力竭地咆哮著,驱赶著那些因连日抢掠狂欢而纪律涣散、甚至宿醉未醒的流寇们进入防御位置,“滚木!石!金汁火油!都给老子搬到垛口!弓箭手!弓箭手死哪儿去了?!快给老子排好!”
城头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慌。
许多流寇衣衫不整,惊慌失措地奔跑著寻找自己的位置,眼神中充满了对城外那恐怖军阵的无边恐惧。
一场双方战力,组织、纪律、装备悬殊,但守方凭藉天下坚城负隅顽抗的惨烈攻防血战,已箭在弦上!
江行舟缓缓抬起了右手,动作稳定而决绝。
剎那间,原本瀰漫著低沉嗡鸣与战鼓余韵的庞大军阵,陷入了一片死寂!
数万道目光,饱含著各种情绪一期待、仇恨、决绝、紧张—一齐刷刷地聚焦於他那只即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手上!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
时间,也似乎为之停顿。
只剩下秋风掠过无数枪尖戟刃时,发出的细微而悽厉的呜咽。
血染长安城墙的时刻,即將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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