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纵斧钺加身,亦不敢有负王命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击,彻底动摇了阿礼国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码头移开,望向江对岸那片正在大兴土木的武昌城郊。
那里,新的官署、学堂、甚至据说是纺织厂的厂房等一应建筑正在拔地而起,与汉口这边的高效码头交相辉映,共同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图景。
“马地臣先生。”阿礼国转过头,将视线从长江对岸的武昌北郊区缓缓挪回汉口码头。
“我想,我们过去对于这个古老民族的许多看法有些片面。
我们习惯于用自大、麻木、贪婪、狡猾、怯懦、勤劳来标签化他们。但我们似乎忽略了一个关键变量——统治者。
这里发生的一切充分说明,当汉族摆脱了鞑靼人那种寄生性的压迫统治,在一个由他们本民族建立的、有着明确目标和卓有远见的政权的组织下,他们的纪律性和所能爆发出的潜力是惊人的。
他们完全有能力建立并运行一套廉洁、高效的制度。他们的组织能力、学习能力丝毫也不逊色于优等的欧洲民族!”
阿礼国参加过十二三年前的那场对华贸易战争。
这场战争给他带来的除了惊喜、荣耀与英镑之外,还有困惑。
比如他们所打得比较艰难的镇江一战,彼时镇江守军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令阿礼国和诸多英军将领倍感诧异的是,攻城期间,镇江清军的那位满洲守将,京口副都统海龄居然因为在城内大肆屠杀汉人。
事后阿礼国方才了解到,原来是这位鞑靼将领担心城内的汉人与英军里应外合,夺取镇江。
阿礼国一度对海龄在战时做出如此荒唐的行径感到疑惑不解,直至深入了解鞑靼人是如何攫取这片土地上的统治权,方才勉强搞懂了那位鞑靼将领这么做的思维逻辑。
那位鞑靼将领,大概是以己度人,将他们当成了从海上入关,试图勾结汉人推翻鞑靼人统治的外来者,才在战争期间做出屠杀镇江城内汉人的不可思议之举。
到了武昌之后,阿礼国曾设想推演过如果十二三年前的那场贸易战争,他们所要面对的统治者是汉人而非鞑靼人,比如是武昌王府里的那位北王会是什么样一番境况。
他给出的令自己信服的结果是,海战方面大英帝国的皇家海军仍旧能轻松取胜,至于陆地上的战事,恐怕没有那么轻松。
马地臣作为商人,对阿礼国这番带有政治和文化反思的言论感触略有不同,但他同意其中的事实判断。
“毫无疑问,领事阁下。与武昌方面做生意,在短期内我们的成本会显著降低,风险也更加可控,利润也更为丰厚。没人会拒绝可预测、稳定、守信的商业合作伙伴。”
说到这里,马地臣话锋一转,稍微停顿了一番,继续说道:“但也仅限于短期商业合作,从更长远的利益角度来看,一个有组织、有纪律、有原则,并且明显洋溢着强烈民族自信和自主意识的政权,对我们而言,恐怕是一把双刃剑。
他们能经营好汉口海关,自然也能将这方面的能力用于军队,听说最近他们又从打下来了不少新地盘。”
阿礼国的脸上露出了深有同感且更加复杂的神情。
他一方面欣赏并享受这种新兴气象带来的外交、贸易便利。
另一方面,则是源自殖民主义时代外交官本能的警惕与担忧,一个强大、高效且自信的中国,显然不符合大英帝国在华追求最大限度特权和利益的长期战略。
武昌方面在武昌和汉阳大兴土木,建设厂房建筑,在出口贸易中,武昌方面更倾向于出口成品而非原料。
说明武昌方面并不甘于只充当原料产地,也想攫取中游加工和制造端的利润。
从长期来看,这对于他们英资洋行而言不是好消息,一旦武昌方面的工厂建成,引入生产线顺利投产。
他们和武昌方面的在商业领域的关系,竞争将大于合作。
“您说得有道理,马地臣先生。”阿礼国最终轻叹一声,说道。
马地臣划亮火柴,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间,他指向那些码头上正在装船的货堆,心有不甘地说道:“看看那些货物,按照往年在上海或广州的惯例,这些最优质的、最早上市的优质货物,本应优先供应我们大英帝国,我们的商船应该拥有最先挑选和装运的权利!可现在呢?
武昌方面竟然优先保障法国人和美国人的需求,我们只能排在他们的后面,捡拾法国佬和美洲乡巴佬挑剩下的批次,或者等待后续的批次!这简直是本末倒置!”
阿礼国打断了马地臣的抱怨,因为有一个更关键的失误,让他如鲠在喉:“您所说的货物优先权,固然令人遗憾。但那或许还可以通过后续的谈判、我们的竞争力来争取,打破现有格局。真正让我感到追悔莫及的,是一个我们失去了在海关方面和武昌政权合作的机会。
他们选择了和美洲的乡巴佬合作,没有选择同我们合作。”
马地臣也瞬间安静了下来,作为资深商人,他太明白参与对方的海关事务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税收问题,更是事关贸易规则的制定、信息情报的获取,以及对整个口岸经济命脉的影响力。
虽说彭刚只是雇佣美利坚人史密斯作为海关顾问协助刘齐衔和刘思进打理汉口海关,史密斯以及其他美利坚雇员并无实权,无法左右汉口海关。
可至少美利坚在汉口海关有工作人员,能比他们英国人更快地接触到一手的商业情报乃至武昌政权在外贸方面的政策走向。
两日后,彭刚在北王府的西花厅召见了新投效的原清廷襄阳府知府海瑛,以及去年西征时投效的原清廷岳州府平江县知县庞公照。
得知是前往西花厅面见北王,庞公照很高兴。
北殿行的是密室政治,正殿通常用于开大会说小事或者接见使者。
重要的决策基本上都是在西花厅开小会决定。
有资格进西花厅,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殊荣和认可。
庞公照有些羡慕海瑛,为等到进入王府花厅的机会,他勤勤恳恳当了一年的巴陵县知县,累得眼花腿酸,才得到了进入西花厅的资格。
而海瑛刚投效不久得到了进西花厅的机会。
步入王府,二人在王府内侍的带引下来到了耳房的更衣室,换上了一身绯色的官袍。
穿上绯色官袍的庞公照非常激动,北殿的官服服色循前明之制,能穿上这身官袍,说明彭刚这次召见他们二人是要对他们二人进行擢升,且品级不会低于四品。
目前北殿的官僚队伍规模不大,高官就更少了,不存在官员泛滥的情况。
有资格穿绯红色官袍的人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穿戴好衣冠,整理好仪容,两人在王府内侍的引路下来到了西花厅。
身着黑色常服的彭刚端坐于主位之上,神色平静地扫过堂下肃立的两人。
堂下左侧,站着的是新近投效的原襄阳知府海瑛。
海瑛有些局促不安,腰背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
右侧,则是去年西征时投诚的原岳州府平江县知县庞公照。与海瑛相比,庞公照显得更为沉静,欣喜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两人投效北殿时的官身不同,背景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在北殿势力最为庞大的湖广籍、特别是湘籍文官集团中,属于外来者,根基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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