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镜水月,道心破碎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平復著激盪的心情,拱手道:“其一,乃是诸般机巧造物。”

“其中的红夷大炮,火枪,可用於军事;其中矿物之法可用於开矿、冶炼;

其中水利之法可用於打井、灌溉;其中天文之法,可用於订正历法,以补农时。”

“诸项精巧造物,均可於国有用,此其一利也。”

“你说的这些,书籍朕都找来看过了。”朱由检突然抬手,打断了徐光启的陈述,“但其中似乎没有提及矿物开採的具体细节,不知是哪一本?”

徐光启一愣,隨即笑道:“京中都说陛下博览群书,问必中的,看来確是如此。”

他隨即说道:“此本书在金尼阁所带来的七千册图书之中,尚属生僻,还未进行翻译。”

“用泰西语名称乃是deremetallica。

"

“用中文来说,便是《论矿治》。”

朱由检微微頷首,嘴唇轻启,低声念了两遍那个单词,隨后极其自然地开口道:

"bene, intellei."

这一声落下,宛如惊雷。

徐光启瞬间瞪大了眼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bene”是好的,“intellei”是知道了。

这————这是標准的拉丁语!

朱由检看著徐光启那副见了鬼的表情,不由得笑道:“怎么,徐卿?你们能学拉丁语,朕就不能学吗?”

“臣————臣只是未曾想陛下天纵奇才,进展竟如此之快!”徐光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是真的在钻研西学,而非叶公好龙!

朱由检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小小地装了个逼,伸手示意他继续。

然而他的心里却在疯狂吐槽。

天杀的穿越!

上辈子学了那么多年的英语,从小学背到大学,背了可能有一千次之多的“abandon”,结果来到这个世界,最牛逼的西方文明居然是拉丁语系的!

这就像是你练了满身神级装备,结果內测服结束,清档重来!

到头来,还得重新啃这晦涩难懂的鸟语。

而且还是跟四夷馆那半吊子的通事学————

连个abandon都不知道拉丁语怎么说的半吊子通事————

但这又是没办法的事。

在这个时代,信息畅通是帝王的命脉。

不仅对內要防著文臣忽悠,对外更是如此。

不然到时候泰西各国递上来的国书,明明写的是“最后通牒”,结果被那帮通事们翻成“仰慕天朝,特来朝贡”,那乐子可就大了。

这种荒唐事,歷史上明朝的官儿也不是没干过的。

万历年间,第一次中日战爭结束后的所谓议和,就是沈惟敬那帮人两头欺瞒,把投降书当成册封詔书念,结果闹剧戳破,直接导致了第二次战爭爆发。

前车之鑑,不可不防。

徐光启此时完全不知道皇帝內心的那点小九九,他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继续道:“陛下圣明!然而诸般器物机巧,可用一年,可用十年,却不可用百年。”

“如臣前边所说,泰西诸学,以逻辑为要,其各种器物,均有格物之学作依据。”

“而格物诸学之中,又以《几何原本》为首要。此书中,泰西大儒先定点、

线、面等概念,再————”

“徐卿。”

朱由检再次打断了他,语气平静无比:“你说的《几何原本》,朕已看过了。”

“其中的各项定理、公式,朕也都试著推了一遍,大概明白其中差別。”

朱由检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隨口说道:“中原过往以实用数学为主,重在算;泰西以抽象数学为主,重在理。对吧?”

“你继续往下讲吧,此利,朕也认可。

徐光启再一次被打断。

但他此刻已经渐渐適应了这种对话节奏。

过往他与明朝士人讲述这天主教诸事的时候,总是要大量时间铺垫概念,费尽口舌。

但面对这位新君,却仿佛是在与一位深諳此道的老友交谈。

陛下总是提前有所了解,且反应机敏,举一反三!

登基不过五十日,这位新君何来的时间和精力,在处理繁重政务之余,还能抽空看完《几何原本》?

更將诸多定理、公式一一推导习得?

除非————这位新君在信王府潜龙之时,便已经开始关注泰西诸学了!

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啊!

一当然,朱由检又撒谎了。

他不过是抽空翻了翻《几何原本》,大体確定里面讲的还是那点九年义务教育水平的几何题,就直接扔到一边了。

开什么玩笑?

没穿越以前被数学折磨,穿越了当了皇帝还要学数学?

朕的大明万万人口,肯定有牛顿、马顿、羊顿之类的天才,朕的责任是提供土壤让他们涌现出来,而不是自己去当那个做题家。

这位永昌帝君完全无视了自己高中毕业后数学水平直线下降的事实,信心满满地认为:学过就是学过,这辈子是不可能再重新学一遍的!

无论如何,大明迎来了这样一位开明、聪慧、又善於政事的皇帝,是徐光启从未设想过的完美局面。

他的心情愈发愉悦,甚至感到了一丝神圣的使命感。

他终於深吸一口气,决定拋出今日最核心、也是他最看重的一个观念:“陛下,臣以为,泰西之第三利,便正在这天主教之上!”

图穷匕见!

徐光启的声音变得庄重无比:“天主教义,与佛道大有不同。其核心之要义,在臣看来,便是生死之观念”

“国朝至今,人心沦丧,贪腐、奢靡之风成群。其前之佛、道,难道没有教化人心之说吗?”

“非也!佛道有六道轮迴之说,道教有承负、福报、阴司地狱之说。”

“但何以人心仍旧趋恶避善呢?”

徐光启眼神灼灼,向前迈了半步,直视皇帝:“道教所云,长生不死;释氏所云,超出三界。人人求佛、求道,乃是求长生久视也,求现实福报財禄也!”

“何人真正去担心那死后之事呢?”

“如此,惩恶虽有所教,而实然並无所教也!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徐光启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明道德重塑的希望:“然臣读天主教义,其並不讳言生死,乃以死亡为终极目標。”

“常念死之必有,而不敢忘;审判之必有,而不敢忽;地狱之必有,而惟恐陷;天堂之必有,而恆求升。”

“如此天主之下,人人恐恶,向善,则何愁人心不治,何愁奢靡不平?!”

“此正臣以为,泰西之第三利所在。”

“其曰:补儒易佛是也!”

徐光启说完,整个人容光焕发,期待地看向这位他心中的“圣君”。

他在等。

等著那一句:“你不用多说了,朕也觉得如此!”

只要这句话一出,大明將迎来精神上的新生!

然而仅仅不过片刻,朱由检便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討论科学时那般温和,而是冷酷无比:“那如果朕说,此事绝不可行。”

“凡天朝之官员,绝不可信奉天主。”

“凡境內异国传教之士,皆要驱逐出境。”

“你又会如何做呢?”

朱由检微微前倾,目光如刀,直刺徐光启:“徐保禄兄弟?”

话音落下,满室皆寂。

这声“徐保禄”,仿佛一盆冰水,將徐光启从头淋到脚,淋了个通通透透。

徐光启的心,瞬间也隨之滑落深渊。

如果一个你仰之以为圣君的人,一个你觉得千年不世出的帝王,一个你寄予了救国之望的帝君。

轻飘飘一句话,否定你坚持了二十四年的信仰,你会怎么办?

徐光启几乎在瞬间的失落后,便急切地想要反驳。

不,甚至不是反驳,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哀求:“陛下————陛下为何如此说法?”

“可是对教义有所误解?臣————臣必能一一言之,为您解惑啊!”

看著眼前这位老人慌乱的模样,朱由检在心底嘆了口气。

这张ssr,看来是半废了。

所谓天主教,看起来不仅仅是他口中“补儒易佛”的工具,更是他真正的灵魂寄託。

信仰这东西,一旦扎了根,就很难拔除。

朱由检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忍,决定再给这位“开眼看世界第一人”最后一点机会,也算是给歷史一个交代。

朱由检收敛了眼中的锋芒,淡淡问道:“徐卿,朕且问你,泰西诸法,与天主教有必然联繫吗?”

“朕要兴泰西之科学、水利、火器,便一定要兴天主教吗?”

此言一出,顿时击中了徐光启的要害。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但身为学者的严谨让他无法撒谎。

沉默良久,他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苦涩:“诚————並无完全关联。”

“《几何原本》乃是西方先贤欧几里得所著,彼时尚无天主教之事。”

朱由检扬了扬眉,哂笑道:“那些西方传教士倒是未做隱瞒,朕还以为他们要將欧几里得也框作天主教之圣人呢。

徐光启眉头紧锁,正色道:“利玛竇教士等人,皆是极致之道德圣贤,何至行此污私之事?”

“圣贤?”

朱由检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他摇摇头,问道:“唐时日本留学僧来求佛法,大明寺眾僧默然无应”,唯有鉴真大师说是为法事也,何惜身命”,是故六次东渡,几度丧生,双目失明而不改其志。”

“如此,可称圣贤吗?”

徐光启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道:“自然是圣贤。”

朱由检又问:“唐玄奘有感各地佛理说法不一,乃决意西行,一路过荒漠,涉高山,歷时十六年方得回返,译经千卷。可称圣贤吗?”

徐光启再次点头:“自然也是圣贤。”

朱由检嗤笑一声,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此等宗教之徒,求道之心坚定,捨身饲虎,说句圣贤也不为过。”

“但朕问你——

—“”

朱由检语气骤然转冷:“若当时,日本如嘉靖乃至万历年间一般,寇掠大明,屠我子民,淫我妻女。”

“鉴真大师,还会东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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