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一怔,沉默片刻后,涩声道:“臣————不知。”
“鉴真毕竟古人,朕与你谁也没见过,自然不知。”
朱由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著他:“那朕再问你。”
“若泰西人明年就点大船五十艘,士卒两万,自南直隶叩门而入,炮轰你华亭老家,要大明称臣纳贡。”
“你口中各位“圣人教士”,他是会帮泰西,还是会帮大明呢?”
“他们所熟悉之大明山川地理、卫所虚实、人文风俗,可能保证一字一句都不往泰西人处去言说?”
他伸出手指,虚点了点徐光启的胸口,毫不客气地问道:“徐卿,你与他们交之甚详,引为知己,此话总归可以答朕吧?”
“你觉得,他们会帮谁呢?”
“天主教口中的上帝,对他的羔羊,是否真的不分彼此?是否是真的全然平等呢?”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还是说————”
“泰西的羔羊,比大明的羔羊,要更平等一些?”
徐光启沉默无语。
这简直是诛心之问。
他在脑海中闪过利玛竇、金尼阁等人的面容,试图寻找反驳的理由,但理智告诉他,作为一个“人”,首先是有国別的。
半晌后,他方才低声回道:“此些人————或会尽力居中斡旋,但若事到极限不可避免,应当————还是会相助泰西,但也会力劝减少杀戮。”
朱由检摇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减少杀戮?未必吧。”
“徐卿,天主教义中,行恶者下地狱,这不假。但不信教者”,也是要下地狱的!”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在房间迴荡:“孔子诸圣,朕的列祖列宗,你的列祖列宗!因为未曾受洗,未曾信奉他们的主,此刻按他们的教义,都是在天主教的地狱之中哀嚎受刑的!”
“我们这些在他们眼中的“异端”,在他们眼中,真能减少杀戮吗?”
“若真是如此,为何以西巴尼亚(西班牙)要在吕宋屠杀两万华商?那时候,上帝的仁慈在哪里?!”
朱由检说到此处,猛地一挥袖袍,厉声道:“朕將天主教义看完,便知此教断然不能存於华夏。”
“其信奉一神,而以其他诸神为非。入其教者为兄弟,不入其教者为异端。
“”
“徐光启,朕问你。”
“若南直隶一省,尽为天主教徒,而周遭各省信佛、信道。”
“这一省天主教徒,会乖乖祷告,正常起居吗?”
“还是会孜孜不倦去尝试度化他们眼中的异端”呢?若他们的异端又不欲被度化,是否又会演化为衝突,甚至战爭呢?”
“你能告诉朕吗?”
“此等极端排外,以己为確,以他为非,丝毫不能容忍他教之存在,真可行吗?!”
徐光启颤抖著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如纸。
他想要挽救,想要为自己的信仰做最后的辩护:“陛下!诸多仪制均是可以改的!”
“天主教原本不许祭祖、祭孔,如今便许了!这是利玛竇神父努力的结果啊!”
“补儒易佛之说,对於天主教又何尝不是呢?我们可以让它適应大明啊!”
朱由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一个诞生了千百年的教派,如果是那么容易改的,那就称不上一句千年宗教了。
所谓的“適应”,不过是传教初期的妥协策略罢了。一旦势大,必然反噬。
他也不打算与徐光启在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上继续纠缠。
毕竟他说改不了,徐光启说改得了,说来说去都是空对空而已。
朱由检直接开口,撂下了最后一个猛料。
“朕之所以看不上天主教,除了其本身便是巨大的不安定因素以外,也从来不认为这是什么匡救人心的灵药。”
徐光启张口欲言,却被朱由检抬手打断。
他对今天这场面试,失望至极,已然有些失去了耐心。
“朕日讲所言,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问题,你可认同?”
朱由检甚至不待徐光启回答,便语速极快地说道:“这个逻辑放在大明成立,放在泰西,放在天主教身上又何尝不成立?”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偽!”
“能诞生天主教之地的欧罗巴,又哪里是什么至善之地呢?”
“你只看到你那些教士之友的圣贤,又如何去解释这些圣贤的同国之辈肆虐南海?”
“纵然天主教解决了欧罗巴以往的问题,那么天主教自身又何尝不会出问题呢?”
“天主教若没有问题,又为何会有新教”诞生?”
“天主教若没有问题,又为何泰西三十国,陷於新教旧教征战当中,战了数十年都不曾罢休,杀得血流漂杵?”
“匡正人心?”
朱由检冷笑一声:“我国朝人心之贪腐、奢靡,其泰西诸国又何尝不有?”
“否则这些夷人,万里迢迢而来,难道都是为了传教吗?还不都是为了白的银子?为了香料?为了丝绸?”
“圣人?终究只是少数罢了!大部分,不过是披著外衣的强盗!”
朱由检这一通火力全开,只觉胸中块垒尽去,既畅快又遗憾。
畅快的自然是作为无神论者怒喷宗教的爽感。
而遗憾的是,他抽到的ssr卡中,终究是有一张要作废了。
算了。
浸淫了二十几年的宗教,又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三观早已定型,难以改变也是正常的,爱信就去信吧。
反正大明也不缺一个徐光启。
大不了,朕自己培养人才!
就在朱由检准备结束这场无趣的面试之时,那边被喷得满头唾沫的徐光启,却缓缓抬起头来。
他没有反驳,眼神中却充满了一种茫然和巨大的困惑。
“陛下————什么是————新教?”
朱由检一翻白眼,下意识道:“新教不就是————”
等等。
朱由检突然停住了。
他看著徐光启那迷茫的神情,乐了。
“怎么?那些圣人传教士,没有与你说过新教之事吗?”
徐光启茫然摇头。
朱由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带著一丝残忍的快意。
他前世最討厌这等听信片面之言,而丝毫不加以辨別吸收的蠢货。
而徐光启,今天,很不幸,完全踩中了他的雷区。
以至於他连一点尊老爱幼之情也不顾了。
朱由检也不顾不上什么偽装了。
反正这些人总可以脑补他的信息来源的,不管是锦衣卫还是什么海外秘闻。
他直接说道:“所谓新教,与天主教最大的区別,便是——因信称义。”
“过去天主教,核心教义便是,人一生下来,便是背著罪孽的,这一生若不赎罪,便不能前往天堂。”
“而要赎罪,可以行善,可以信奉,但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去买教会的赎罪券。”
朱由检模仿著那些贪婪教士的口吻,轻蔑地说道:“所谓——钱箱叮咚响,灵魂天堂升”!”
徐光启的瞳孔猛地收缩。
朱由检忍不住又刺了一句:“这就是你口中要用来匡扶人心、至高无上的天主教。”
“佛教捐修金身,乃是此世积功攒德,那是你情我愿。”
“到了你的天主教这边,一出生便是欠了教会功德了,不捐钱还不行了,不买那张废纸,你就得下地狱!”
“这可比大明的胥吏有的一拼了!”
徐光启紧紧抿著嘴唇,身躯摇摇欲坠,但他还是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颤声问道:“陛下————那————那究竟什么是新教?”
朱由检收起笑容,目光深邃地看著窗外。
“新教的诞生,那便是天主教的“时代之问”了。”
“这一问,你却不该来问朕,该去问问你那些圣贤朋友们。”
“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因信称义”?知不知道那个回答了时代之问的泰西圣贤————”
朱由检顿了顿,用一种从未在这个宫殿里出现过的、標准的英语发音,吐出了那个名字:
"martin luther!"
这一瞬间,徐光启仿佛听到了心中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朱由检再无一丝耐心。
他挥了挥衣袖,声音恢復了帝王的冷漠:“徐保禄,你的面试时间结束了。”
“下去吧。”
徐光启如同幽魂一般,行尸走肉地行礼,转身,木然而去。
这位帝君方才所言,几乎打翻了他二十年来构建的所有世界观。
他不是没有去怀疑过,这位帝君所言是否为真。
但————
新教!赎罪券!因信称义!钱箱叮咚响,灵魂天堂升!还有那个字正腔圆的martin luther!
这些词汇太具体了,太生动了,根本不像是皇帝为了驳斥他而临时编出来的谎言。
尤其是前文所谈各夷地理、器物、格物等法,也证明了皇帝对西学的了解远超他的想像。
主啊————这难道是真的吗?
难道我信奉了半生的真理,竟也充满了谎言和铜臭吗?
他恍神之间,脚下一软,没注意高高的门槛,竟被绊了一下。
“噗通!”
徐光启跟蹌几步,重重地摔倒在科学院外的草地上。
但他没有立刻爬起来。
他身心俱疲,乾脆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上,看著头顶那刺眼的冬日暖阳。
一行浑浊的泪水,终究从眼眶之中无声流出,划过满是皱纹的脸庞。
突然,一句话自身后幽幽传来。
“徐光启,朕最后再送你几句话吧。”
徐光启艰难地爬起身,转头看去。
却见中午的阳光下,那名年轻的帝君站在门槛的光影交匯之处,半身明亮,半身隱於黑暗。
“中国之地,从来便不需要什么救世主!”
“数千年来,一直如此!”
朱由检顿了顿,仿佛也在给自己坚定决心一般:“数千年往后,也会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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