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伤疤,永远地留在了他的掌心,但他却是从来没有对我提及过一个字;就像,那不过是割麦时无意中划伤了一道,看也不值得看一眼,便继续忙碌下去。可它在我的心里,却是生了根,每次想起,便似乎看到他在河里欣喜若狂地捡拾著鱼,全然忘记了还有一个未响的炸药。这样一个情节,如电影里的胶片,回放的时候,总是温情的慢镜头,一格一格地,如此清晰,却又那么残酷。

后来我读了大学,小弟小妹也念到高中,费增大,只靠种地,已经完全不能供我们三个读书。於是他开始用一双手,创造额外的收入。他干过矿工,做过泥瓦匠,当过园林工人,拉过三轮。后来,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这样东奔西跑,这才守在小城里,靠著一台8百元的疏通机器,做起修理下水道的工作。我那时回家,听到的,从来都是他微笑著跟母亲提起,又攒够了我们下学期的学费,或是又可以给我们额外买衣服的钱了。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份工作,是怎样地脏和累,都以为真的像他描述的那样,轻鬆地开动机器,哗地一下,便让堵塞的下水道畅通无比。

是有一次放假,我去一个家住县城的同学家玩,正赶上他家卫生间的厕所堵塞,找了人在维修。我有些好奇,便走进去看,没有想到,却是看见父亲正跪在便池旁边,一手拿著手电筒,一手用一个铁鉤,费力地在便池的通道里,鉤著一个不小心落下去的圆柱形的铁器。同学的家人,皆因为恶臭,捂住鼻子站得远远的;没有人给他帮忙,那一刻,他只是一个被人钱雇来的干脏活的人。他的手上,满是骯脏的秽物,但他全然顾不上,只將视力损害的眼睛,近距离地贴在通道口上。在铁器快要到通道口的时候,担心它再落下去,他竟然一下子便用手抓了上来。而那上面,早已脏得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我最终没有等他迴转身,便匆匆地告別朋友,跑回了家。我不想看到他的窘迫,不想亲眼看著他洗手时,连人家的肥皂都不好意思用,只在回家后,將一双皴裂乾枯的手,洗了又洗。这样的尷尬,我不忍看,而他,也一定是不想让家里每一个人知晓;否则,他便不会突然地爱上清洁,又在我和弟妹笑他的时候,不吱声,却是悄悄背转过身,用一个单独的毛巾,极细心地,將手擦拭乾净。

他用这样的方式,为我们换取著学费,而他自己,却是为此自卑到厌恶这双不懂疲倦的大手。而我,就是在这时,从这双手开始,慢慢读懂了他。

几年后,我们兄妹三个都各自找到了工作,他也终於可以享福;但这样的福,却是並没有享受几天,他便因为这样那样的病,一次次地住进医院。我依然记得第三次住进医院的时候,我去看他,给他煮了喜欢的皮蛋瘦肉粥。他的手,虚弱到连勺子都握不住,但还是喜滋滋地,一下下地喝著,脸上,满是孩子似的幸福,就像许多年前,那个喝鱼汤喝到忘记一切的傻丫头。一场大病,就这样置换了我和他的位置。

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岁月是永远无法置换的。就像,他是我的父亲,而我,永远是他疼爱的丫头。就像,我怎样飞奔著去爱他,都无法赶得上时间催他老去的步伐,亦无法抵得上他曾经给过我的,十分之一的呵护。

记得许多年前,高中毕业,大家彼此赠送照片,照片的背面,写著深情的临別赠言,彼时我买了最高档的一本留言册,每一页,都可以镶嵌一张照片,等到留言册溪水一样潺潺流经每一个人,重新回到手边的时候,它几乎像是一本艺术画册。女孩子们几乎都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艺术照,而男生们呢,则一脸的故作深沉,姿势,都无一例外地,抄袭了罗丹知名的雕塑“思想者”。照片反面简短的留言,龙飞凤舞,或者娟秀雅致,但我每次看到,都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这些文字的主人,他们为我签名的时候,那光洁饱满的额头,或者明亮柔和的视线。

这本留言册,与年少的日记一起,被我珍藏进上个世纪的书信时代。毕业后大家去了不同的城市读书,当初留的地址,大多都是家里的电话號码,但就是这样的號码,帮我们联繫到彼此,且在今天,假若换了工作,丟了手机,搬了博客,打其上留的电话,依然可以从父母那里,得到相互的信息。

在大学最初的两年,我和朋友,靠著一封封通过邮局传递的书信,继续保持著中学时那份纯真美好的友情。我记得那时的自己,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催促著收发员,去系里拿信。远远地看到他抱著一摞信走过来,我总是飞快地迎上去,一边拍马说他辛苦了,一边迅速地替他“分担”任务,且將所有收信人的名字,以箭一般的速度,嗖一下穿过去,但一遍过去,假若没有,就会执拗地跟在收发员的屁股后面,可怜兮兮地看他一个个念著名字,將信送到欣喜若狂的人手里,不到最后一封,绝不会死心。如果真的没有,常常会在別人读信的快乐里,被嫉妒和失落痛苦地折磨上一阵,但第二天,阳光漫过法桐的枝叶,我起床,欣欣然奔赴教室的时候,心內的希望,又像小船,扑啦啦地,鼓涨著风帆。

后来我们便开始网上生活。同学录,q,msn,电子邮箱,博客,播客,手机简讯,几乎可以將藏在天涯海角的同学,都揪出来,称兄道弟地热络著。等到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大家之间的感伤,因为第二天便可以视频见面的网络,而消解得云淡风轻。本科毕业时还抱头痛哭的舍友,而今则少了煽情的离別,大家大多是问下工作去向,约定好换了手机號码群发昭告天下。qq群里,你一言我一语,闹腾得厉害,一个消息,说出来,恨不能昔日全校的人都知道。而工作后的状况,最初的不適,如何对付老板的苛刻,工资薪水有没有涨,皆可以互通有无,彼此安慰。

所以当我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看到毕业生统一定做的文化衫上,写著,我们依然在一起,便不觉莞尔。便捷的网络,的確让如今的毕业,少了感伤的泪水,也无羞涩的照片表白,数位相机上,堆积如山的影像,我们甚至没有时间翻看;当然更懒得留下只言片语,实在是,连留言本,都不会去买。而写信呢,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吧。

我记得研究生毕业的那年秋天,初涉职场的我,因为一句话,得罪了办公室里的前辈,但又无法降下自尊,小心翼翼地赔礼道歉;抑鬱之下,便在qq群里,发泄一通,说:毕业前,我高昂著头,目不斜视,倨傲不羈,无人可挡;毕业后,我微弓著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却发现,还是动不动,就被碰肿了腿脚。正是上班时间,这一句,却引来“蛙声”一片。隱匿在灰色头像下的人,一个个浮出水面,將毕业后歷经的种种心酸和非人的待遇,全都吐露出来。

那一刻的qq群,犹如一个开批判会的热闹池塘,聒噪声中,每个人心內的不悦,皆因为对於上司“无情”的贬损,而得以舒缓。儘管只是短暂的片刻,可是,却足以慰藉我们涉世之初,慌乱不安的心。

书信时代,我们將对於成长的焦灼与不適,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贴进邮票,而后投进邮筒;而网络时代,我们则將种种的忧惧,失落,惶惑,一个键,便输入可抵达天涯海角的群里,而后换来各式的指引和秘笈。而这样一个舒缓,一个迅疾的方式,说不上,哪一个离我们心灵的距离,更近。亦说不上,究竟是一封信,还是一张网,將我们的思念,传达得更快。

但,可以清楚的是,彼此的心灵,假若息息相通,不管用什么样的媒介,都能够,在这个喧囂的尘世,柔韧相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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