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不知道他们这样的批斗会,何时才会结束。后来是一个男生站了起来,总结性发言说,就这段时间而言,他们觉得朋友还不如那位代职的领导更称职合格。他还引了一个例证,说一次他们要製作一个宣传板,需要校长的一句“箴言”,可是他们在白天四处找不到校长,是这位领导晚上特意为他们打电话,求来的校长箴言。男生特意强调,换作是朋友,不知会不会拿理由推掉呢。
朋友哑然失笑,在这群学生拿这个领导和她相比的时候。她並不是不接受这些学生的批评和意见,但是他们竟然拿这样一个经常给同事穿小鞋的领导与她作比,她不能不觉得难过,为自己的一腔热情不过是因为两个月的忙碌,便被学生们淡忘;更为这群学生辨不清人的真实面目的单纯。
那个领导,在学院里出了名的刁蛮且自私,尤其是对待那些有才华的年轻老师,他更是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模样,对他们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毫不留情地给予打击和压制。一次一个同事本来完全有资格评选副教授,可是在进行审核的时候,他硬是以其中一篇论文含金量不够,而將之剔除在名单之外。虚偽,小肚鸡肠,精於算计,狡猾,嫉妒心重,几乎在所有年轻同事的眼里,这些词汇拿来形容这个领导,都不为过。可是偏偏这些学生,视线看过去的时候,只认出了“人”字的一撇,那相反方向走去的一捺,却被阻挡在校园的门槛之外。
朋友很想告诉这些激愤控诉她不称职的学生,“人”字写来是再简单不过,一瞥一捺,没有弯折,没有沟壑,宛若一个路人,没有悲喜,亦看不清內心起伏,就那样在暮色里平静走著,余暉洒落下来,將之温柔环住,看上去似乎完美无比,可是那个隱在一撇一捺里的心,却不是他们眼睛所看到的那样明亮且生动,不经歷俗世的击打和蒸烤,他们不过是眼睛明亮的盲人。
但朋友终究没有这样说教,她想其实用不了多久,走出校园的他们,就会懂得她的那些被他们过滤掉的真诚与热情。
他是我认识的一个兵,从农村里来的,入伍四年,为了节省路费,几乎没有回过家。没人知道他把省下的钱,都做了什么。因为他那么老实,不会送礼討好任何人,所以有时候本该他得的荣誉,也曲折地转给了別人。他似乎从没有计较过,照例在部队里抢著去做最脏最累的活,而后一脸微笑著看別人上台领奖,掌声响亮到台上的战友,可以很清晰地听到。
都以为他是永不会爭名夺利的老好人,便都不怎么重视他。却是有一年,班长告诉他,那份三等的功勋章,或许又要错过时,他腾地从板凳上站起,大声地说:不!这样的一声拒绝,让所有人都狠狠吃了一惊。而后大家便略略不屑地私语道:原来他也是个喜欢功名的人啊。他不理会任何的风言风语,很执拗地去找排长,然后是连长,营长。甚至,最后他说,如果他依然得不到这份荣誉,他会继续找到首长那里去!
那枚功勋章,最终被他爭到。只是上台去领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为他鼓掌。他站在台上,还是在別人的鄙薄里,哗哗地流下眼泪来。至此他再没有人喜欢,那个曾经许多次將荣誉错过的农村兵,因为这样一次討要功名的事件,永远地给自己当兵的生涯,抹上了一道污痕。是许多年后,这个兵已经退伍,不知去向何处,偶尔听他家乡的一个战友閒谈,说起他之所以那样急切地去索要那份荣誉,只是因为,他的父亲,得了绝症。他一次次將攒下的钱,寄到家里,却依然没有挽回父亲的生命。而他那么倔强地去爭取一份荣誉,只不过是希望父亲在闭眼离去的时候,能够因为这个终於给家族带来荣耀的儿子,多一丝的骄傲和快乐。
我认识的另一个男人,是我曾经採访过的一个民工。当时我和同事因为口渴,在附近买了一大瓶可乐,就边喝边与他聊起来。聊到最关键的时候,这个男人看著我们的瓶子突然说,除非你们能把这半瓶可乐给我,否则我就拒绝继续回答你们的问题。我和同事面露不屑地相视一笑,即刻將可乐给他,以便换取他的合作。但是心里,早已经充满了鄙薄,想,终究是乡下人,连城里人的一瓶可乐,都想著法子去討。
等我们採访完,路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又看到那个民工。他正吃力地將一个胖胖的女人,抱出木板搭建的窝棚,而后把她放到一个破旧的木椅上。看她空荡的裤管,知道定是一个残疾的女人。看得出她是靠做一些手工来挣钱的,因为男人在抱著她的时候,她的手里,依然在不停歇地飞针走线。而后我便看到男人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那瓶討要来的可乐,微微笑看著女人迟疑地一口口喝下去。
我和同事终於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转身默默走开了。或许那个男人会骗他的女人,说这是一瓶自己加班买来的可乐,或许他也会对她说,是好心人免费送他的;亦或许他还会骗她,那少掉的半瓶,是自己提前喝掉了。可是在那样一个阳光充裕的秋日午后,那个男人的心计和虚荣,还有那份如此卑微的爱情,却是那么强烈地,震撼了我。
终於明白,这个世界上,原没有什么绝对的高尚与低贱。某些在我们世俗的眼睛里,看起来卑微可笑的言行,或许转过身,便是让我们为之深深动容的一份真情和爱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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