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谨小慎微 步步为营
(一)
立冬后,a市一连下了三天的大暴雨,十一月的寒意来势汹汹,梧桐树上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乾乾净净,直到第四天雨势才小了下来,云层逐渐褪去了浓墨般的顏色。
下午两三点,雨滴淅淅沥沥打在伞面上,又沿著伞骨滑落到小水坑里,溅起一朵朵水。
学校里的路修得不够平整,越往东走,地势越低,积水越深。
书翦出门前特地换了一双防水的鞋子,还是走得提心弔胆。隔著伞沿,她眺望了一眼学校东门旁咖啡店的招牌,想起了昨晚无意间听到室友看的电视剧里的台词——
xx,只要你向我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都可以自己走完。
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气:“小咖,我已经向你走了九十九步了,剩下的路你自己来行不行?”
咖啡店的霓虹招牌在雨中一动不动,根本不理会她的请求。
这家名叫“secret”的咖啡厅,从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其实里面的东西贵得令人咂舌,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黑店”,专骗人傻钱多的冤大头,不过內景布置倒是挺好看的,非常適合拍照发朋友圈。
这里也是书翦和陆星江约定好上课的地方。
地点自然是陆星江定的,说是网球社最近有活动,不方便再借用综合楼的活动室。书翦表示完全配合,只是没想到他会定在这里。
虽然知道他肯定不差这点儿钱,但勤俭持家毕竟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书翦拐弯抹角地跟他提了一句:“我室友说,这儿好像生意很好,挺难有空位的。”
陆星江闻言,从钱夹里隨意掏出了secret的vip金卡:“我在这里订了两个月的包间。”
被贫穷限制了想像力的书翦瞬间闭紧了嘴。
连著在这里给陆星江上了两周的课,她这次来,刚收了伞推开门,坐在柜檯前给咖啡拉的老板就跟她打起了招呼:“真巧,你男朋友前脚刚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全天下的中年人都喜欢乱点鸳鸯谱。
书翦第一次跟陆星江过来时,就被老板误会了,她解释对方也只当害羞,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耳朵自动屏蔽。
她应了一声,朝老板那望了一眼,乖巧地指著杯子道:“叔叔,你刚刚跟我讲话的时候,给这只兔子拉了三只耳朵。”
老板:“……”
书翦隱晦地表达完“做事不要一心二用”的意思后,也没管对方有没有理解,径直朝里面走去。咖啡店的面积很大,走廊两旁掛著星球主题的小吊灯,壁纸也是深蓝色闪著萤光的浩瀚宇宙,透露出一股昂贵的烧钱气质。
陆星江订的包间在最里面,书翦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背单词,大概路上淋了雨,额前有几撮打湿的碎发贴著额头,像是突然加了一道刘海儿,削弱了他身上凌厉的锋芒,莫名显得有点儿平易近人,还有点儿可爱。
她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挪过去坐下。
早已察觉到她视线的陆星江,依旧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他余光瞥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嘴角向上翘,又压了一下声音,波澜不惊地问:“怎么了?”
“学长,你单词书拿错了。我们今天学第二册,这本是第八册的,可能比较……难。”
你大概一个都不认识。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像是压在舌尖下,模糊不清。
陆星江手指僵了僵,又若无其事地把书合上,镇定自若道:“我先预习一下。”
善解人意的书翦,当然不会问为什么要提前六本书预习这种问题,从包里掏出教材,直接开门见山,切入正题:“我上次留了三十个单词,学长,我们先开始听写吧?”
陆星江没有拒绝,只是屋內的气压似乎降了那么一点。
书翦拢了拢针织外衫,清清嗓子,开始念第一个单词的中文释义:“黄色,金色……”
陆星江好歹上了几节课,她的辅导水平也是经过几十个学生家长检验的,他没有再像第一次上课那样一问三不知,落在四线格上的字母也越发圆润端正。
看得人很有成就感。
陆星江抬头喝口咖啡的空当儿,就看见书翦一脸“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慈母表情。
“……”
怎么忽然就差辈儿了?
最后讲完课文,书翦为了检验今天的教学成果,让陆星江用刚学的“favorite”造了一个句。他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my favorite thing is reading books.(我最喜欢的事是读书。)”
不应该是“playing tennis(打网球)”吗。
书翦想了一下,觉得可能是tennis这个单词还没教过,便释然了。
她走神的几秒工夫,陆星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长条票据状的东西放到了她面前。书翦接过一看,是从下周二开始在市中心体育馆举办的全国网球团体赛省选拔赛的门票。
“这是通票,你哪天有时间来看比赛都行。”陆星江说完,停顿两秒,又接著道,“我的比赛应该在周二和周五。”
书翦最多只在看奥运会的时候,无意间跟著父母看过一两局网球比赛,对赛制都不是很清楚。认识陆星江后,她抽空恶补了相关知识,可还是对一些专业术语一知半解,但这不妨碍她想亲眼见识一下,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在网球赛场上有多厉害。
况且,这场比赛,还是使她要来给陆星江上英语课、抚慰他內心创伤的半个罪魁祸首。
“学长。”她杏眼弯著,“熟人去看你比赛,你会紧张吗?”
陆星江眉微扬:“是你的话,不会。”
书翦怎么感觉这句话怪怪的,咬了咬腮边的软肉,没有在意:“那我回去定做个led灯板吧。就写『f大必胜,陆星江必贏』怎么样?不行不行,好像在立flag一样,那要写什么呀?”
“不用。”他把回温回得差不多的菠萝牛奶布丁推到她面前,“有一份礼就够了。”
书翦眨眨眼睛:“什么礼?”
“你来,就是最大的礼。”
书翦走后没多久,陆星江就接到了秦曄的报喜电话。
“队长,我已经跟小学妹的室友说过了,咱们需要多点观眾,她们保证会把室友都拉来看比赛。”
在今天上课之前,陆星江怕会被书翦拒绝,就给秦曄布置过这么一个任务。
未雨绸繆、老谋深算,说的就是我们陆少爷了。
他动了动嘴角:“奖励你今天下午不用去队训了。”
“好呀好呀……不对!今天下午不是本来就放假的吗?!”秦曄悲愤欲绝,吸了一口气才平静下来,又在死亡的边缘上试探,“队长,今天书老师课上得怎么样?你们每次上课不会真的就只上课吧?”
“砰”——是胸口中了一枪的声音。
陆星江翻脸无情,冷冷道:“教练之前说想找你单独聊聊,正好下午有空,我看……”
“拜拜了队长,祝你和小学妹日久生情、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百年好合!我有事先走一步,江湖有缘再见!”
周二那天刚巧雨霽天青,湛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虽然太阳没什么温度,但这么灿烂的阳光,让人觉得心情大好——如果不是这种被人左右夹著,架著胳膊往市体育馆里拖的架势的话,书翦觉得自己心情还会更好一点。
魏醒醒和林芝,一个身高168cm,一个超过170cm,宛如两个黑衣保鏢,把她挤在中间,晓春走在最前面为她们开道。
书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哥,不是,姐姐们,我们一定要这么走路吗?”
“路上堵车耽误太多时间了,这样走得快。”魏大女王回答得言简意賅、不容反驳。
好吧!腿短即原罪。
书翦弱小可怜又无助地塌下了肩膀,任由她们拉扯。
紧赶慢赶,等她们四个在观眾席前排坐下,男子单打的比赛已经快进入到第二组了。书翦凭藉5.2的视力在场上搜寻一圈,也没有看见陆星江的身影,刚准备扯扯身旁人的衣袖问一下赛程安排,就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娃娃脸男生在她面前站定。
他嘴边漾起两个小酒窝,对她笑得很甜。
“我们队长去后面准备了,大概再过十分钟这场结束,就到他上了。”他像有读心术,说完又把一大包零食放在她面前,“別客气,这儿有好多吃的隨便拿。”
书翦对这个男生有些印象,毕竟见过两次面,一次是食堂门口,一次是第一次给陆星江上课的时候。她仔细思索了一下,跟他道谢:“谢谢你,秦、秦学长?”
娃娃脸男生的神情陡然变得又惊又喜还有几分羞赧:“学妹你竟然记得我!不客气不客气,这是我……”
“应该做的”四个字还没说完,他就被人粗暴地挤到了边上。
“学妹,我叫於海洋,是这个傻子的搭档,也是网球队的。”
“学妹学妹,还有我,我是队长的贴心小助手,我叫胡承。”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给我腾个位置啊!学妹,我是邵阳,和队长並称网球队两大门面!”
……
书翦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或胖或瘦、或黑或白的一群人向她自报家门,机械地和他们挨个打了招呼,脑袋还没转过弯,就听秦曄吼了一嗓子:“快撤快撤!队长马上出来了!”
他一声令下,一群人呈鸟兽状飞速散去。
书翦咽了咽口水,才回过神来,戳了戳旁边的魏醒醒:“醒醒,你们社团的人好热情啊。”
热情得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宝贝。”魏醒醒眼睛里充满了莫名的怜爱,“你从我眼里看出我在想什么了吗?”
“什么?”书翦茫然地摇头。
“我在想,你可能是个傻子。”
为什么突然对她人身攻击了?书翦疑惑不解。
魏醒醒本来就觉得少爷和她们家书翦关係不一般,见此阵仗,心中越发確定,只是她到底是个局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悻悻地捏了一把书翦的脸颊,嘆息:“算了,傻人有傻福。”
正前方球场上,坐在球网一侧高架上的裁判扬起手臂,响亮的口哨响起,成功转移了满头雾水的书翦的注意力。她双目灼灼地注视著从候场区走过来的熟悉身影。
这样的陆星江,和平时她见到的都不同,和第一次见面,那个懒懒散散的模样更是大相逕庭。他上身的红色t恤衫印著f大的全名,左手握著球拍,步履不疾不徐,整个人看上去既紧张又放鬆。
紧张是指他周身縈绕著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的气场,放鬆是他的嘴角比平时还要弧度大那么一点儿,看上去丝毫不担心比赛结果。
他背过身面对球网之前,往观眾席上扫了一眼,桃眼微眯。书翦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本想喊一声他的名字给他加油,“陆”字刚发出气音,就被四周的巨大音浪盖了过去。
又一次以耳朵快失聪为代价,见识了这个人的人气究竟有多高。
比赛开始。
陆星江先发球。他惯用握拍手是左手,空著的右手不轻不重地向地上顛了两下球,对手在网那边的左发球区严阵以待。
有凌厉的风声响起,接著是球被球拍击中的沉闷声响,一眨眼的工夫,球就飞过了网。
书翦不由自主握紧拳,目不转睛地看著一道绿色的线在网两边来回移动,拉得越来越长,角度愈发刁钻,直到——
网对面那个男生的球拍与球擦边而过。
哨声再度响起。
陆星江拿下了开局的第一球。
书翦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才发现不过半分钟的时间,自己的掌心就冒出了汗——一定是场馆里空调打得太高了。
扭头一看,周围的人好像都很镇定。
魏醒醒察觉到她的视线,“哼”了一声,嘲笑道:“让你跟我一起看少爷的比赛视频吧,这种规模的比赛在少爷的履歷表上都不值一提了,轻轻鬆鬆拿下。”
话虽如此,在半个多小时后,陆星江以6:0的成绩结束第一局比赛时,书翦的手还是被她抓红了。
“热泪盈眶,第一次亲眼见证少爷的love game!”说完,魏醒醒站起身,“啦啦队那边叫人了,我跟芝姐要过去忙了,书宝你们俩先在这坐著。”
书翦一句“love game是什么”硬生生憋在了嗓子眼。
求人不如求己,她掏出手机,在卫生间来回的路上用搜寻引擎搜到了答案——
如果贏得一局比赛,而对手一分未得,就是一局love game,是难度係数很高的一种打法。
这个名字,看上去好像有点儿浪漫。
书翦正低著头看手机屏幕,余光感受到有一颗网球在向自己飞来,近在咫尺,躲闪已然来不及,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却感觉有人猛地衝到她身侧,再睁开眼时,那颗网球已经被她左手边的人挡开了。
“走路当心,不要看手机,很危险。”来人声音微冷,像是不太高兴,“就算是重要的消息,也待会儿再回。”
做错了事还要別人来救场,书翦心虚地低声跟他道了歉又道谢,脑海中却想到网上曾经有一个叫作“职业运动员究竟有多恐怖”的盘点。
里面贴了九宫格的动態图片,每一张上面的运动员都施展了令人髮指的、远超普通人的反应速度和身体灵敏度。
书翦觉得,如果有人拍下刚刚那一幕,陆星江肯定也能上榜。
忽然发现还没恭喜他贏了第一局,她仰起头,眼神真挚:“学长,我刚刚看了你的比赛,你真的超级厉害!在古代,就是那种一副球拍就击退千军万马的將军。”
古人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虽然不知道是打哪里来的古人,但书翦敢举起三根手指发誓,自己说的確实是心里话。
面前的男生偏了一下脑袋,侧著脸看她,瞳仁里闪著鋥亮的光,皱著的眉似乎舒展开了一点儿,语速缓慢地,一字一句说:
“刚刚那局比赛,是送给你的。”
(二)
书翦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兴高采烈地拿著五百万的兑奖券去彩票中心,工作人员却满脸遗憾地跟她说,今天是愚人节,中奖是骗人的。
最可怕的是,这个工作人员,长得和陆星江一模一样。
她从梦里惊醒,一旁的魏醒醒正托腮趴在床头,看著她语重心长道:“书书,赚钱是很重要,但是连梦里都在赚钱,还冒出来梦话,你也太拼了。”
哪里是梦里都在赚钱,这明明是梦里都在丟钱。
追根溯源,都怪那天陆星江的话让她受到了惊嚇。
当时她大脑一片空白,不自觉地攥紧手心后退一步,茫然地睁著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而陆星江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良久,他嘴唇微动,扯出了一个笑,说:“提前送给你,作为明年的教师节礼物。”
他好像是在笑,可垂著的眼睛里,分明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好歹有了台阶下,书翦没有再顾及其他,瞭然地点头,低声道:“学长,我室友还在等我,我先走啦。”
准备离开时,她想起最重要的一句话还没说,又回过身看他:“下局比赛要开始了,学长加油!”然后就握紧手机,小步而急促地回到座位上去了。
后来的第二局比赛,陆星江还是毫无悬念地贏了,却莫名出现了几个失误,餵了对手好几球,观眾席上一度骚动。
书翦听见周围有人窃窃私语。
“少爷刚刚那个球是不是故意让的啊?那种角度他闭著眼睛都能接到吧。”
“上盘也是啊,那个擦网球根本就不是他平时的打法,是不是不想让对手输太惨……”
那局比赛最终以6:2结局。网球赛制是三局两胜制,他成功晋级了周五的决赛。
比赛结束后,魏醒醒和林芝跟著网球队的人一起走了。晓春挽著她的胳膊,两个人单独打车回学校,路上似乎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书翦回头,却没看见一个人影。
后面几天的网球赛,因为课程太紧,书翦都没有去,答应过陆星江要去看他周五决赛的,也没法履行承诺了。
上周学校期中考,她没时间每天都去电台录节目,於是和负责节目的编辑姐姐约定好,一口气录完了好几期的。虽然存货可以支撑完这周,但有两期节目中间出了些问题,电台那边知道她的课表,叫她周五一早就过去补录。
想到当初自己在陆星江面前夸下过海口,说自己信用评级五颗星,书翦就觉得一阵脸疼。
果然,不要乱立flag,命中注定会有被推翻的一天。
书翦抬手看了下表,六点过一刻钟,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
她赶紧爬起床洗漱收拾东西,一手提起包就要推门而出,忽然听见魏醒醒说:“书书,你真的不能赶过来看决赛了吗?感觉少爷很想让你去……捧个场。”
清点东西有没有带齐的书翦没注意到她话里明显的转折,脚步一顿:“我会在心里给他加油的。”
反正,书翦抿了抿嘴唇,他肯定会贏的。
正是上班上学的高峰点,公交车上到处都是穿著校服的学生。书翦座位前排坐著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小朋友,男生一直捉弄女生,把她的衣领拉过来拽过去,女生不堪其扰,怒气冲冲地问他到底想做什么,男生却笑嘻嘻地把系好的蝴蝶结给她看:“开个玩笑嘛,看你今天不开心,想要逗你开心,別生气啦。”
少男少女的打闹引起一圈善意的笑声,钻进书翦的耳朵里,她像是一瞬间恍然大悟。
其实早从初遇那晚,陆星江对她说要“杀人灭口”开始,她就应该知道他是个喜欢逗人玩儿的人。嚇唬人也好,捉弄也罢,玩笑而已,他身边都是男孩子,平时说话肯定不会那么字斟句酌,说什么教师节礼物,大概只是逗她玩一下。
她当然早就知道陆星江不是什么坏人了,反而大多情况下,他对她还很好,那她就不要那么矫情,不要再对那点小事耿耿於怀,大大方方地和他做朋友吧。
还没到七点钟,电台上下已然忙碌起来,书翦的节目编辑萧船早早在底下大厅等她,一见到人就立马拉著她往电梯口跑:“十万火急,来不及先跟你解释了,播完再说。”
书翦应声说好,连忙加快步伐跟上她,两人一阵风似的衝进了三楼演播室。距离七点开播还有五分钟,书翦仰头灌下一大杯白开水,把临时更换的演播稿捏在手上高高地举著,一边喝,一边瀏览。
看著看著,她的目光定住,不再移动,半晌她看向萧船:“小船姐,这个……”
萧船和她隔了一道玻璃,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书翦不久前曾播报了一则有关国外某运动员食用兴奋剂被组委会取消比赛资格的新闻,那名运动员坚决不承认自己有违规行为,事情一度闹得很大,连国內也议论纷纷。
可是就在昨晚,事情发生了反转,该运动员拿到了国际权威的医疗研究中心开出的报告,里面澄清说他尿检產生异样的原因是他之前服用的某两种感冒药在体內发生了化学反应。
消息刚传回国內,知道的人还寥寥无几,电台拿到了第一手资料,自然要儘快解除误会,不能让那篇新闻继续误导大眾。
说不清为什么,书翦心中像是忽然沉下去一块,她弯曲了一下手指,呼出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开始直播今天的节目。
a市体育馆內。
陆星江独自一人坐在候场区,戴著耳机在听什么,手指有意无意地按一下屏幕,惨无人道地让它一直没办法黑屏,停留在主播的大菠萝头像上。
一门之隔,邵阳透过门缝观察里面的情况,拿胳膊肘捅了捅秦曄:“咱队长听啥呢,这么认真,比赛前也要抽空听。”
差不多知道真相的秦曄“哼”了一声:“想知道?”
邵阳眼睛一亮,头默默地凑过去,就听见秦曄对著他的耳朵,分外温柔道:
“上周借我那两百块钱什么时候还?”
邵阳:“算你狠!”
关於陆星江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愿意说出来的那些,其他的秦曄都没敢向外透露。包括周二那天,秦曄看见陆星江盯著书翦离开的背影,本想替他叫住书翦,却被他制止了。
他们队长啊,看著无所畏惧,其实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越喜欢的越珍重,越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越不敢走错一步。
大概是心理压力太大,八点半直播结束时,书翦第一次体会到鱼离开水一般的滋味,口乾舌燥得不行,喝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来。
直播任务结束后的录播修改工作相对轻鬆很多。萧船一边给她讲解工作,一边提起了那个新闻的事儿,语气唏嘘:“其实做我们这行的,真真假假也好,反转也好,见的都不少,但是为了节目的声誉著想,这种新闻都不会在採纳的考虑范围。本来以为那条新闻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书翦垂眸,心里一直在想,就算事情发生了反转,之前辱骂过那个运动员的人,也並不都会为自己的误判而道歉,更不会为自己一时衝动的口诛笔伐而感到后悔。
他们举起一块键盘,就有了攻訐他人的武器,图一时发泄和所谓的“正义”,就可以无底线地伤害別人。
最可怕的是,连她自己,也成为了一个推波助澜的帮凶。
对於被误解的人来说,哪怕得到了平反,受到的那些侮辱、嘲讽和骂名,也並不会因此便不復存在,造成的伤害是永远也无法磨灭的。
萧船见她心情低落,又安慰了几句,然后说:“现在的人大多都是吃饱了撑著,拿放大镜对著那些公眾人物身上看,就想找到人家的毛病,什么明星、网红,现在连运动员都不放过了。”
书翦小声说:“我认识的运动员,都很好。”
“嗯?”萧船没听清,却奇蹟般地和她脑迴路重迭在了一起,“对了,今天市体育中心好像有网球赛,还是决赛来著,本来还打算请一天假去看看你们f大的男神。”
书翦倏然抬眸。
萧船笑了一下:“就是陆星江啊,虽然姐姐们年纪不小了,也有一颗爱美之心嘛。你们男神长得那么好看,肯定不能被私藏,要上交给国家。”
有一丝淡淡的没来由的与有荣焉,和一分隱秘的喜悦悄然在书翦胸腔內滋生,盖过了先前的负面情绪。两颗小虎牙磨了磨唇,她目光终於亮起来:“嗯,现在那边他的比赛应该结束了。”
难得见醉心学习的书翦关注起这样的八卦,萧船兴致高涨,见缝插针地讲两句。她人脉广,各路的消息都很灵通,很快就得知陆星江大获全胜的事儿,等书翦补完上一条录播,就告诉了她。
至此,书翦心底最后一丝忐忑也彻底烟消云散了,她默默地掏出手机,点开“啊菠萝”的对话框,发了一个小狗撒的表情过去。
由於工作要一直忙到下午才能结束,中午萧船请她去楼下的茶餐厅吃了午饭。
她和萧船桌上说说笑笑,邻桌坐著的两个人却显得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萧船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悄悄和书翦咬耳朵:“看到那个女生了吗,台里新挖来的游戏解说,叫『quietz』,你这种不打游戏的乖小孩肯定不知道了。她人气很高,就是脾气比较冷硬,一言不合就骂人,网上这样就算了,在咱们台里也不怎么收敛,每次都把她的编辑气个半死。”
书翦望过去,就看见一个一袭菸灰连衣裙妆容精致的大美人。
怎么看都像是下一秒就要去参加音乐会的,哪里和游戏主播沾得上边。
正想著,就看见她对面的编辑拍案而起:“周静寧,你真的要把我气死是不是!”
大美人闻言,一脸瞭然地从包里翻出一个药瓶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给你准备的速效救心丸。”她一本正经答道。
书翦被她逗笑了,虽然尽力克制,但还是发出了声响,大美人的视线探过来,书翦偷窥被抓包,瞬间面红耳赤。大美人眉目淡淡,眼中却似乎含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狡黠。
一路脸红著回到演播室,等书翦的工作完全结束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深秋昼短夜长,天空一角已经燃起了一团缠绵的火烧云,远远望去,像是一串鲜亮的冰葫芦。
书翦和萧船打了一个招呼,坐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
这班车的起始站是高铁站,所以车上时不时会有拖著行李箱的人。书翦忙了大半天,中午也没来得及午睡,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背包抱在怀里,半合上眼睛休息,直到有人在她边上落座,她才睁开了眼睛。
睡眼矇矓间,她像是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眨了眨再看:“晋梧?”
拉著银灰色拉杆箱的男生面容清冷,开玩笑的嗓音都显得冷冰冰:“半年没见,不认识我了?”
晋梧是书翦的高中同学,两人高中时没什么太多交情,还是上了同一所大学后才有了来往。半年前,晋梧去台湾交流学习,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因为晋梧性子太冷,书翦也不是喜欢主动凑到別人面前的性格,所以除了开始寒暄了两句,两人全程都没再怎么说话。书翦眼皮直打架,没忍住头靠著窗户又睡著了,迷糊中,感觉有道目光一直在注视她,又似乎只是错觉。
二十分钟的车程后,书翦和晋梧在车站要“分道扬鑣”。
她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对他说了一声“再见”。晋梧好像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只是还没开口,就被不远处的一道男声打断:“学妹!”
东南方向走来一行人,最前面的男生披著深蓝色的运动外套,袖子往上卷了一些,露出一截肌肉线条流畅的浅麦色小臂和左手手腕上熟悉的宝蓝色护腕。
黄昏的风微冷,吹得树枝簌簌作响,书翦脖子稍稍向卫衣里缩了一下,看向迈著长腿走来的人,一瞬间產生了过去把他的袖子捋下来的衝动。
十一二度的天气穿成这样,他都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吗。
他身后的一群人还在打打闹闹,刚刚叫她“学妹”的秦曄咧著嘴,朝她招手,笑得傻兮兮的。
晋梧站在她旁边,书翦不好直接过去和他们打招呼,犹豫的间隙,瘦高挺拔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脚下碾碎了两片枯黄的叶子,被风轻轻吹走了。
陆星江微低著头,正对著她的黑眸里雾气氤氳,瀰漫著一团说不清的情绪。
准確说来,从刚在校门口下车,他就注意到了车站站牌下的人影,穿著薑黄色的卫衣,外面搭了一件米白的毛绒外套,小小一只,整个人看著雪团儿似的,对身边的人笑得很甜。
而她身边那个人,让他有危机的直觉。
一种不爽的情绪在胸腔里不断蔓延,且横衝直撞。
可偏偏,他还没有正当的发泄理由。
“学长?”书翦小心地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
陆星江“嗯”了一声,锁紧的眉微松,脸上神情恢復自然:“秦曄他们双打拿了亚军,队里正打算去庆功宴,他刚刚看见你,说要谢谢你前两天给他加油,想请你也来。”
他在这儿说得一本正经,话里两个当事人都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
书翦觉得自己只不过是第一天去看比赛的时候给大家都说了加油,根本不值得他们掛在心上。
秦曄则是两分钟前刚被某陆姓队长恶魔般教育一顿为什么没拿第一,甚至要被罚今晚上桌吃饭要最后一个动筷子,结果一转眼,自己竟然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庆功宴上的功臣了。
他们队长,真的是魔鬼吧?
秦曄心里这么想著,在陆星江视线轻飘飘扫过来的一刻,迅速开始打助攻,努力打消书翦拒绝的念头:“对啊对啊,学妹,你不来我今晚绝对吃不香喝不下睡不著,对镜贴黄斯人独憔悴!”
这、这么夸张吗?
书翦环顾一圈,结果被她目光扫到的人都像被按动了开关一样。
“是啊,学妹,你看我们叶子就是这么一个重感情的纯情少年,你行行好给他个面子吧。”
“你两个室友去逛街了,没跟我们一起回来,要不然肯定也会叫上她们的。”
“学妹你別担心,还有別的妹子一起去,我们绝对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有读心术,解决了她的所有顾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书翦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点点头。
等她再一转身,晋梧人早已不见了。
(三)
网球队的庆功宴定在了一家看招牌和门面就知道价格不菲的海鲜日料店。
书翦迷迷糊糊跟著大部队进到包厢的时候,里面果然坐著一个栗色鬈髮的漂亮女生,正笑眯眯地捧著脸看他们,看见她的时候,目光格外灼热,像一团燃烧著的火焰。
网球队里的人似乎跟她很熟,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依依姐,点菜了没有啊,我饿死了!”
“点了点了,都是你们喜欢吃的。”她站起身安排人落座,“怎么一个个都累成这样了,我家小江江又欺负你们了?”
小、江、江?
书翦霍地扭过头,就见身侧的人垂著眼瞼,面带威胁,语气低沉地说:“顾明依。”
“嘁!”鬈髮女生被叫到名字,敛了笑,一脸扫兴的模样,“你还配不上这么可爱的暱称呢。”
书翦凭对陆星江为数不多的了解,也大概知道他很少和女生来往过。能和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这个叫顾明依的女生,和他关係肯定非常要好。
书翦怀著好奇心看过去,正好和她视线相遇。顾明依眉一挑,书翦忽然觉得,她长得其实有点眼熟。
她还没说话,对方就先开口了:“我还没问呢,这么可爱的小妹妹,你们哪里拐到的?”
她的语气带著笑意和调侃,书翦耳朵一热,立刻自报家门:“你、你好,我叫书翦,f大英文系大二的学生。不好意思,冒昧跟学长他们过来,打扰啦……”
“噗——”顾明依没忍住笑了出来,非常自来熟地捏了一下她的脸,“怎么这么乖啊。”
“你好,小学妹,我是网球社经理,也是陆星江的表姐,我叫顾明依。”
书翦抬起头,目光在她和陆星江之间打量一圈,虽然顾姓表姐化了淡妆,还是能看出他们眉宇之间的相似之处,怪不得会觉得她眼熟。
可能是顾明依身上亲和力太强,没有丝毫危险气息,书翦对她捏自己脸颊的行为並不是十分牴触。
倒是她放下手,就开始笑,边笑,还边埋怨:“哎哎哎,陆星江,好歹姐弟一场,你干吗一直这么看著我,搞得像我偷了你老婆一样。”
陆星江冷哼一声,没理会顾明依的自导自演,帮书翦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手搭在椅背上,弯下腰对她说:“你不用理她,她学编导的,平时动不动就戏癮发作戏精上身。”
顾明依听著不服,揭他的短:“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演起戏来不去评奥斯卡影帝,都是人类电影史的巨大损失。”
“小姨说要把你那些模型手办都扔了。”陆星江顺势坐在书翦旁边,示意服务生可以上菜了,转过头继续说,“你不要想藏在我这里了。”
“你好卑鄙!”顾明依愤愤不平,索性破罐子破摔,在书翦另一边坐下,对著她道,“学妹,我告诉你,你別看有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其实背地里跟个女孩子似的,可喜欢吃甜食了,尤其喜欢吃……”
他俩在这儿互呛,跟讲相声一样,桌上其他人还时不时帮两句腔,书翦听得兴致勃勃,服务生已经陆陆续续过来上菜,她还在认真听,听到精彩之处甚至想鼓个掌。
直到陆星江將剥好的一只螃蟹肉蘸了海鲜汁,放进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书翦从小生活在內陆地区,吃过最多的水產品就是每年夏天路边大排档里成堆的小龙虾,哪怕来了a市这种海滨城市,因为常年混跡於食堂,也很少接触到正宗的海鲜。
桌上横七竖八摆了一二十盘菜,她能吃的其实並不多,一直专注地夹海木耳,没想到会有人发现她的异样,还是在跟顾明依过招的陆星江。
“尝尝。”他下巴微抬,“味道应该还好。”
书翦家教严格,小学以后就没再享受过有人服务用餐的待遇,还是这种五星级超奢华级服务。她咬下一口饱满多汁、肥而不腻的蟹肉,味蕾瞬间炸裂开来,感动地不假思索道:“好好吃啊,学长,好想给你打钱!”
为什么又没对上她的脑迴路?陆星江擦了一下手,用公筷给她夹了几筷子其他好入口的菜,简明扼要地一一介绍一遍,对上她认真听讲的神情,嘴角微扬:“带你过来,总要对你负责。”
一旁的顾明依“嘖”了一声,忍住对他翻白眼的衝动。
她本以为按她这个臭屁弟弟的直男属性,肯定是一辈子打光棍的命,没想到啊,她还能活著看到铁树开的这一天。
老天你可开眼了。
酒过三巡,饭桌上有人蠢蠢欲动想搞事情了。
在场除了专心致志捧著鲜榨果汁的书翦,或多或少都喝了酒。就连陆星江,书翦都眼睁睁看他被別人敬了好几杯酒,他却脸不红气不喘,面色一如平常。
书爸爸的酒量相当不好,两杯倒,书翦往日见过了她爸沾点酒就红透一张脸顛三倒四讲话的模样,再看陆星江这样就大为惊讶:“学长,你喝酒不会脸红吗?”
顾明依在边上笑:“他脸皮厚,看脸看不出来,你听他讲话试试。”
陆星江没理她,定定地看著书翦,眼神有点儿执拗地说:“我没事儿。”
儿化音都出来了还说没事。
书翦心里担忧,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茉莉茶,端到陆星江面前,想让他喝两口茶醒醒酒,他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书翦没办法,把杯子举高了一点,低声叫他:“学长?”
他终於抬起手,却不是从她手里接过杯子,而是力道轻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就著她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完。
在这期间他还保持著抬头看她的姿势,桃眼里缀著星星点点的亮光,视线仿佛带著火种,降临在她脸上的时候,燃成一片繾綣的火海。
有一瞬间,书翦都怀疑他是装醉的。可陆星江喝完茶后,就很快鬆开了手,还对她露出一个格外纯良的笑,看上去非常真诚。
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书翦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可被骗的,轻轻吁出一口气,鼓起脸颊,把微凉的手背贴上去降温,心里默念两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斜对角九点钟方向坐著的秦曄看见刚刚的一幕,手攀上於海洋的肩膀,问他:“老於,吃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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