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乱起 (1)

十?程乱

酒罈在屋檐上打了个转,骨碌碌落地,“砰”的一声,摔个粉碎。

因这一声异响,姜沉鱼停指,淡淡的影子笼过来,抬头,发现潘方不知何时已从屋檐上下来了,正立在前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潘方忽地伸手按住琴弦,沉声道:“够了。”

姜沉鱼莞尔:“你觉得心情可好些了?”

潘方注视著她,深邃的眼底有著难以辩解的情绪:“是不是如果我不喊停,你就一直这样弹下去?”

姜沉鱼歪头故意做沉吟状,眼见得潘方目露愧疚之色,忍不住一笑,推开琴站了起来,缓缓道:“我不停,乃是因你没有悟,而今你命我停,可是真的悟了?”

潘方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像飞鸟掠起的波澜,浅浅荡漾,依依消散,最后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是粗人一个,谈不上悟不悟的,不过有两件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

姜沉鱼挑起眉毛。

“第一,颐殊不是秦娘。”潘方望著远处的天空,曦色初起,他的脸庞在亮光里无比清晰,一字浓眉向上缓扬,眼窝处略有深陷,鼻子直挺,唇角坚毅,表情凝重,但目光却又带著柔和,在此之前,姜沉鱼从没见过哪个男子,能將刚毅与温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融合得如此完美。

潘方转身,將目光对准她,一字一字道:“我绝对不会混淆二者,也绝对不会用谁来代替谁。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因此大乱阵脚,而忘记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姜沉鱼咬住下唇,他如此坦诚,反倒令她惭愧。其实,昨夜她之所以不对颐殊他们解释他为何会落泪,有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这一惊乍之举能起到某些意外效果——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敢哭在人前,更何况是为了那么令人感动的原因。颐殊虽然现在不知道,但日后总有一天会知道,而她知道之日,也许就是情陷之时。可是,潘方现在却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他不会因为颐殊长得像秦娘就对颐殊產生什么特殊感情。如此一来,顿时让姜沉鱼觉得自己又妄作了一回小人。

“第二,秦娘她……”潘方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臟,“在我的这里,並且,会一直在这里,直到跟我共死。”

姜沉鱼的眼睛迷离了起来——这真是世间最美丽的一句情话。

美丽到,让她无法再张口说话。

因为,无论再说些什么,都是褻瀆。

她只能垂下头去。

耳中听潘方忽道:“伸手。”

她怔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伸过去。指上一凉,抬睫,却原来是潘方取出了隨身携带的药膏,帮她敷在手上。

她弹了整整一夜,十指早已酸疼不堪,更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痛。但之前都强行按捺著,没想到,潘方竟如此心细如髮,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

潘方的手势极为灵巧,几乎都没直接碰触到她的肌肤,先是左手,然后右手,冰凉的感觉取代了烫灼的疼痛,姜沉鱼感激道:“多谢。”

潘方收起药膏,定定地看著她,低声道:“你是个好姑娘。冰雪天姿,又为人善良。”

姜沉鱼一愣,有点惊讶他竟然会忽然说出这种话,正要自谦,却见潘方的目光沉了几分,眸底似有唏嘘:“公子……与你今生无缘,是他的损失。”

姜沉鱼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谁,更知道她与姬婴的瓜葛!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她猜度过江晚衣是否记得她,她猜度过船上那两百八十人是否认识她,却独独没有想过潘方!

那日,同昭鸞公主去茶馆时,她从头到尾躲在一旁,又是男子打扮,潘方应该不会注意到她才是,后来就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为什么他会认得他?

看著她瞬间变白的脸,潘方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姜沉鱼咬著嘴唇,半晌,才僵硬一笑:“我们却真有缘,不是吗?”

他们两人,一个是姬婴的门客,一个是姬婴曾经的未婚妻,而今,同为出使程国的使臣,要完成共同的任务——这样的境地遭遇,当初又怎会预料得到?世事安排,果然令人哭笑不得、感慨万千。

她倒也不怕潘方会泄露她的秘密,只是,一度已经被尘封了的往事,却被某个有关联的人刻意挑起,那种猝不及防的错愕,以及无以適从的狼狈,还是让她心中一酸。

尤其是,对方竟用那样的话讚美她——“公子与你今生无缘”。

多想掩住耳朵,就可以假装自己听不见。

多想闭上眼睛,就可以假装自己看不见。

那么多多想多想,但最终,依旧只能静静地站著,直生生地看著,逃不得,也放不下。也许有生之年,姬婴二字,必將成为她永远的禁忌:挑开了,疮浓疤深;遮上了,隱隱生疼。

如此,尷尬痛苦却又不忍不舍的一种存在。

四周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侷促了起来,为了消除那种侷促,姜沉鱼逼自己抬起头,回视著潘方,挑眉、扬唇,努力一笑:“其实……”

才说了两个字,就听得一声悽厉的叫声,伴隨著门板被重重撞开的声音,一个人衝进驛站,撞得急了,收脚不住,扑地栽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好不容易停下,也顾不上擦去脸上的土,衝著姜沉鱼就喊:“虞姑娘,潘將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姜沉鱼连忙上去搀扶:“李管家,发生什么事了?別著急,慢慢说……”

“不好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啊!”李庆面色如土,跟活见了鬼似的,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刚从宫里传出个讯儿,说侯爷、侯爷他……”

姜沉鱼心中一咯,惊道:“师兄怎么了?难道是他把程王给医、医……坏了?”她本想说医死了,但字到嘴边想起不妥,连忙换了。

“要那样还算好了,他、他……听说他昨夜假借就诊之名,留宿宫中,半夜程王突然呕吐,宫人们忙又去找侯爷,谁料、谁料……”李管家说到此处一拍大腿,急得满头大汗,“谁料他竟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而是……”

姜沉鱼微微眯起了眼睛。別人慌乱,她反而就镇定了下来,瞳底似有冰霜凝结,冷冷接口道:“而是在別人的床上么?”

李庆大吃一惊:“虞姑娘你早就知道了?”

“那个別人,是不是程王最宠爱的罗贵妃?”

李庆跺脚道:“正是她!你说,这、这不是……色胆包天,完全置璧国的顏面,和咱们这些同来的人的性命於不顾么!”

姜沉鱼扭头,看向潘方:“將军怎么看?”

潘方回答得非常言简意賅:“阴谋。”

“那我们还等什么?”姜沉鱼讽刺地一笑,转身,扬声道,“来人,备车。”

李庆道:“虞姑娘要去皇宫?”

“嗯。”

李庆大喜:“虞姑娘已想到良策救侯爷?”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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