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许久,知县悠悠开口。

酒气喷在张铁生脸上:“明日申时三刻,工部局宴会厅——“他扳著张铁生肩头转向黄浦江方向:“租界的董事,商会的买办,报馆的主笔...可都等著瞧新科將军的风采呢!哈哈哈……”

知县又回到了笑面盈盈的模样。

张铁生喉头“咕咚“滚动,理智和视野隨那“征夷將军“四字骤然逆旋。

“某、某定当……”

“哈哈……征夷將军不必紧张,只要明日別出岔子……”知县笑得没一点架子,示意了一眼僕役,挥挥衣袖:“来人,送征夷將军回屋歇息!”

“明日”二字被咬得极重,能把张铁生捧到台前成为官身,那自然也能把他拉下泥坑!

说罢,便回了马车,扬长而去。

瞧著视野里晃成重影的马车,张铁生张嘴都没说出来话来,重复著:

“我当官了?”

“我当官了!”

“张铁生!

“你他娘的,光宗耀祖成了官身!再也不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了!!”

脑子里的理智被欣喜“轰——”的冲碎,张铁生踉蹌甩开僕役的搀扶:“走、滚开!老子……没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

张铁生对著『醉仙楼』赶时髦的霓虹灯傻笑,忽然,他甩开膀子,酒气混著狂笑喷溅而出。

“哈哈…哈哈哈……我当官了!”

“我当官了!”

武者若是运功逼酒,剎那便可清醒。

但此刻,他偏要敞开了来,任这黄汤烧穿自己的五臟!

这几日青云直上的快意,可比陈年雕都更加醉人!若將这飞黄腾达的瞬间凝成琥珀,他甘愿永生永世封在醉乡!

醉仙楼的僕役哭丧著脸扑来搀扶。

这醉汉可是知县大人新捧的征夷將军,若磕著、碰著、摔著……拿他全家卖身契都抵不得!

僕役牙关紧咬,闭眼撞向那酒气熏天的醉汉——

砰!

果不其然,张铁生仗著酒劲,忽的一脚蹬在小腹。

僕役顿如断线风箏,倒飞出去三米,砸在旁边的铁柵栏上,似一万只飞蝇在头上盘旋。

“我的祖宗嘞……”僕役挣扎著,刚撑起身子,就见一道黑影先一步架住张铁生臂弯。

方才拳打脚踢的醉汉,如今腰杆挺得笔直,哪儿像有半分醉意?

张铁生醉眼一斜,

眼前的枯瘦身影晃成三、四个重影,可那高凸的颧骨可太熟悉了:“师、师弟?”

“誒。”

钟庆神情意义不明,揽过张铁生的肩膀。

僕役被他眼风一扫,如蒙大赦,瘫回了柵栏边——都叫师弟了,想必是相熟之人,可太好了……

这张铁生要失了轻重,不留神把自己打死了怎么办!?

“嗝…”

张铁生喷出一口餿臭酒气,仍沾著油腻的手指捻了捻身上光亮的杭绸马褂,又揪起钟庆衣襟上一块粗布补丁:“师弟…这、这几日你…嗝…去哪儿了?你是不晓得…哥哥我…这几日才叫活明白了!咱俩从前…那是白活啊!”

“你可见过…琉璃盏盛酒的…光景?”

他五指在空中胡乱抓挠,身形踉蹌地比划:“水晶杯!碰一下…叮泠泠…那脆响!”

“特別是醉仙楼的炙羊肉!入口即化…那滋味…”

“呵…呵呵……“我去哪儿了?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钟庆紧攥的拳头指节发白,便不再犹豫,揽著张铁生走入了一条人跡罕至的暗巷。

今夜的月亮很圆,幽巷石壁苔痕斑驳,两道瘦长的人影在青石板上无声拖曳,越伸越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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