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喜听乐起改了称呼,暗自庆幸拦住了那些同僚,赶紧道:“二郎说的哪里话!我岂会独自逃走当逃兵?再说我孤身一个半截入土的人,守著柔玄空城又有什么意思?”

乐起收起冷脸,展顏一笑:“大家心情苦闷,开个玩笑逗逗吉仲兄罢了。”

“哎呀!”卢喜眉头一松,隨即瞪眼,“都什么时候了,二郎还这般惫懒!”

“那吉仲兄是替別人问的咯?”乐起笑意不减。

“呃——昨夜確有人找过我。”

“正好,我也有话要说,叫他们都来吧!”

卢喜听乐起语气转肃,正想缓和,却见乐起腾地站起,对身旁的敕勒兵下令:“阿六拔,吹號!”

卢喜这才注意到,乐起一大早就穿戴整齐,腰刀磨得鋥亮放在手边。

隨著钢刀入鞘发出龙吟般的颤音,那敕勒兵昂首出帐,取下號角,鼓足腮帮吹出绵长號音。

呜—呜——呜—

逃亡路上没有大鼓,鸣金的铜鉦倒有几个。乐起无法擂鼓聚將,只好用號角。徐颖和亲兵们也已披掛整齐,闻號上马,沿营盘呼喝。

蠕蠕、敕勒人的號声,眾人也熟悉,纷纷出帐观望。

许多士卒逃亡日久,军纪涣散,见徐颖部骑兵集结,才慢吞吞揉著睡眼赶来营中並无点將高台,乐起特意將中军帐扎在一处小山包上。他出帐上马,居高临下。

见士卒稀稀拉拉,连卢喜也不禁皱眉。昔日军纪严明的怀荒军竟墮落如普通农夫。

带这些人回柔玄,岂不是给蠕蠕人送上门当俘虏?

乐起早有预料,挥手命曹紇真和吴都各带一队骑兵赶往营盘四周,又令阿六拔等敕勒兵再吹三通號角。

卫可孤治军向来以號角为令,再吹三通对阿六拔等人不过小菜一碟。

他们分列乐起两侧,挺胸昂首,號声震天。配上在武周城换上的魏军制式盔甲,更显肃杀之气,与面前衣衫槛褸的怀荒兵形成云泥之別。

阿六拔的號声嘹亮绵长,霎时压过营中私语。原本满腹牢骚的怀荒兵只得噤声,静待號声结束。

三通號毕,营中又起嗡嗡声,但比之前安静许多。

乐起不语,朝徐颖抬了抬下巴。徐颖策马至坡下,拱手高喊:“报!我部人马集结完毕,兵甲无缺,请將军示下!”

“入列!”

“是!”

乐起与徐颖一唱一和,眾人渐渐安静,本能地前后挪动,排成行列,总算有了点军阵样子。

按怀荒军旧制,集合后需点卯,由军主或幢主上报人数。

刚才乱作一团,徐颖无法细数,只確保本部千余人基本到齐。昨日收拢的散兵则无从管起。

卢喜见军阵渐齐,悄悄后退半步,与乐起错开。

他知道徐颖与乐举情同手足,乐起待之如兄,却未料他对乐起如此恭敬,行事宛若下属。

看来乐起能耐不逊其兄,且两人昨夜必有谋划。

正疑惑间,曹紇真和吴都策马而回,用绳索捆著几名衣衫不整的士卒拖到阵前。

乐起看了一眼中间那个被堵住嘴的人,深吸一口气,儘量让声音传远:“我军有令:三通鼓毕,不至者斩!”这些人闻令不动,点卯不至,赖在帐中酣睡,无视军法上官。我依军法行事,谁有话说?”

乐起头一回独自面对这么多人,见下面多是老卒、街坊邻居,起初有些发怵。

但第一个字出口后,微晕的大脑反而不胡思乱想了,连日鬱结之气更是一吐而快。

他停顿片刻,阵中无论士卒还是跪地者都垂首不语—有人是习惯性沉默,有人则等著看乐二如何处置。

被堵嘴的刘三扭身环顾,见无人替他说话,终於意识到不妙,疯狂扭动,喉中发出怪叫。

“吴都,让他说话。”

吴都刚取下破布,刘三便破口大骂:“徐颖!心眼比针尖小的狗奴!你就是挟私报復!”

“刘三,再胡骂就別开口了!”

“乐二郎,我不服!擂鼓三通才算点卯!你让敕勒人吹號不算数!”

乐起对此早有预料,於是说道:“我们被打得像丧家之犬,哪来的大鼓?我前后吹了六道號角,还派骑兵往来召集,还不够吗?”

刘三仍是不服,梗著脖子不肯鬆口:“哼,你乐二郎长得好牙口,横竖都是道理。要行军法隨便,总之我不服,没有擂鼓就是没有。”

乐起怒极反笑,抽出腰刀走到刘三面前。

那刘三也是无赖,双腿使劲发力站起来就把脖颈往前面拧,口里还念叨著:

来,朝老子这儿砍。

眾人以为乐起要亲斩刘三,他却反手割断绳索。

大家刚鬆口气,乐起却一脚將刘三踹翻,刀锋架上其颈:“刘三,你的命暂且寄下!待我说完,再由大伙定夺。再闹腾,我就拿马粪堵上你的嘴,別怪我乐二不讲规矩!”

刘三和眾人以为乐起想立威又忌惮他的资歷威望,在找台阶下。

刘三心中有气,撇嘴站到一旁,抱臂等著听乐二怎么说。

“今日確实是没有擂鼓,要是学著朝廷里的官儿,非要在文章上抠字眼,的確不该用军法。可是咱们为啥没有大鼓,大傢伙难道不知道吗?”

乐起深吸一口气,自问自答道:“为啥?就因为咱们在白狼堆,好几万人居然就被几千契胡兵打了个大败!

就因为从白狼堆到平城,再到白登山,咱们一路丟盔弃甲啥都不要了,只管自个逃命!

是人都想活,他逃、你逃乾脆我也逃。可就算不提军法,大傢伙就真不念著家人亲戚乡邻吗?

此时此刻,把我拉扯大的兄嫂还在白登山里忍飢挨饿,你刘三的家人从平城里逃出来没有?

在场的叔伯兄弟们,你们的老娘妻儿现在又在哪儿?”

乐起哑著喉咙又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一圈,眾人的头颅也隨著他的目光低下去。

就连刘三也罢头偏朝一边不敢与之对视。

乐起扶著刀,缓步走到人群中,然后转身对著刘三说道:“好!都想没心没肺地苟活!昨夜你刘三带人找卢长史传话,想回柔玄、怀荒。

可回去又能怎样?给蠕蠕人当狗吗?

那还不如当初全家一起饿死,好歹见阎王时还能团圆!”

乐起握紧了拳头猛地抬起手:“可是当初我们为啥要起兵?不就是为了家中老母妻儿能有口吃的吗?

我就问问大家,究竟是要当狗还是当人,究竟是想当孤魂野鬼,还是一家子团团圆圆!”

第一个响应的是无牵无掛的曹紇真。他大步走到乐起身前,振臂高呼:“老子是人不是狗!要报仇!杀!”

“杀!”

“杀!”眾人终於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就连刘三也在囁嚅著杀、杀。

隨著眾人声浪渐起,刘三的脸色也如燃烧殆尽的木炭一样迅速灰白了下去。

此时此刻他已知道,自己今日绝无幸理,无论如何都要被乐二郎拿来祭旗。

几十年来的记忆也被乐起的话语勾起,在一片喊杀声中逐渐清晰又模糊下去o

是啊,当初造反不就是为了想要家里人能吃一口饱饭吗,可是他们现在在哪?

穿的暖不暖,吃得饱不饱,究竟是生还是死?

这些天他光顾著自己逃命,怎么把他们都给忘了啊!

“杀,杀,杀,拿什么杀?就现在这熊样?昨天几百骑兵就把大伙撵得兔子似的。今早点卯拖拖拉拉,还有人因一句气话挟私带怨,连军令都不顾!”

刘三逐渐陷入失魂落魄之时,乐起也为他下了最后的判决:“刘三,你说!该不该杀?”

“哎!”刘三有满腔的话想要说出口。

他想说,两家人当了几十年邻居。

他想说,乐起也是他看著长大的。

他还想说,去年他第一个跟著乐氏兄弟造反。

他更想说,他想要戴罪立功,死在衝锋的路上..

可是扭头撇了一眼山坡下勉强列成阵形的人马,刘三腹中的千言万语终究还是化作了一身长嘆,继而扑通一身跪在了地上。

乐起再不迟疑,抽刀上前,瞄准刘三后颈关节缝隙挥出。

这一刀出乎意料地精准顺滑,避开骨骼,顺利地斩断脖颈。

刘三的身躯隨最后血气猛抽后仰,断颈处鲜血喷溅乐起一身。头颅滚落山坡,跳荡著坠入人群。

隨著刘三身死,其余点卯不至的士卒也被徐颖等人悉数斩杀,一时间人头滚滚,绿草殷红一片。

眾人慑於威势,不由得屏住呼吸静待乐起的號令:“咱们不是去送死,是去救出家人,是打仗。

既然是行军,第一要务便是號令。

自春天时南下恆州以来,军纪也是被混帐惯了,所以有了赏赐缴获都还嫌少,有惩罚也当是熟人间过家家。

今日我来掌军,再无一句戏言虚话。凡我出口就是军令,就算是说差了,寧肯任差误底也决不会改还!

只要是金鼓號旗亮出来了,就別指望找藉口找理由求宽饶,必须依令而动。

平日人人自夸是北镇豪杰,个个都说是勇猛无双,行不行,咱们临阵上见分晓。

自今往后,该赏的,就算是我乐二的仇人冤家,也不会短你一尺布、一文钱。

该罚的,无论是亲叔伯兄弟子侄,也一概不顾!”

说到此处,乐起口於舌燥,胸口发闷。扫视全军,见眾人肃立,终於暗自舒了口气,下令徐颖会同曹紇真、吴都等人重整军伍。

原先徐颖所带的一千人编制健全军官也齐整,可剩下的败兵逃兵则是混乱不堪,就连究竟有多少人也没数清楚。

徐颖原有千人编制健全,军官齐整。

败兵则混乱不堪,人数不清。

乐起以徐颖部为基干,將败兵打散编入,原有军官一律降一级使用。

他也趁机重组徐颖部,彻底掌控全军。

首先仍然是五人为伍、十人为什。

凡是父子兄弟或是姻亲关係的,儘量编在同一什伍。

一伍中有人干犯军纪其余也要连坐,一什中有人逃跑、投敌则全什皆斩。

然后五什编为一队。考虑到之后作战是骑兵纵横突击,所以全队的武器、是否著甲、是否有坐骑儘量也要一致。

接著是五队为一幢,幢中则既要有用刀斧短兵的、也要有用长矛的,还得有骑马、射箭的。

所以临阵接敌的时候就以幢为一个基本战斗单位。

最后就是军,军主自然就是乐起本人,掌管全军行动指挥、生杀之大权。

而徐颖专心当好乐起的副手和带头衝锋陷阵的斗將。

阿六拔、曹紇真和吴都则是乐起的亲兵队主、副骑、掌旗。

计点下来,不多不少,如今全军共有十个幢,合计两千五百人上下。

接下来,就到抽刀向敌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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