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带著四名亲信,皆是便服打扮,脚步匆匆,不到一刻钟便抵达了一处低矮的小院外。

院墙是夯土砌成,墙头爬著枯黄的藤蔓,院门上掛著一把简陋的铜锁,却並未上锁。

“砰砰砰!”

朱承宗上前叩门,指节落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从中露出一张稚气未脱却双目通红的脸o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形单薄,左腿微微跛著,身上的青布盐吏服还沾著未乾的泪痕,正是周小满。

“你们是谁?”

他攥著门框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眼神里满是警惕,像只受惊的幼兽。

父亲惨死的噩耗传来,他早已嚇得魂不守舍,去收敛尸体,却被告知案件未破,不能收敛,於是乎,这两日他是闭门不出,准备周廉的后事。

朱承宗沉声道:“这位是奉旨巡盐的钦差左光斗,我是成国公朱承宗。

今日前来,是为你父亲周廉的案子,特来问你些情况。

“钦、钦差大人?”

周小满瞳孔骤缩,脸上的警惕瞬间被惶恐取代。

他虽只是个底层盐吏,却也知晓“钦差”二字的分量,连忙侧身让开:“大人里面请!小人家中简陋,莫要见怪!”

小院不大,院內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柴房,地面扫得乾净,墙角摆著几盆醃菜罈子,看得出平日里父子俩日子过得清贫却规整。

周小满跛著脚,慌忙给两人倒了两碗粗茶,刚递到左光斗手中,便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钦差大人!我爹死得冤啊!他肯定是被人害死的!”

左光斗连忙扶起他,温声道:“你且放心,本官定会查明真相,还你父亲一个公道。

你父亲生前,可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或是叮嘱过什么特別的话?”

周小满抹了把眼泪,转身衝进正房,片刻后捧著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布包跑出来,双手颤抖著递给左光斗:“钦差大人,这是我爹案发前三日交给我的。

他说最近盐场不太平,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就让我把这个亲手交给前来查案的钦差大人,万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左光斗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

里面是半张泛黄的盐引,边缘裁剪得整整齐齐,显然是刻意撕开的。

盐引正面盖著“万历四十七年”的朱红官印,字跡虽有些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

背面用极细的狼毫笔写著一行小字,需凑近了才能看清:“李孟阳,空引三百,转卖濼口”。

“果然!”

左光斗眼神一凛,这半张盐引,便是李孟阳与赵崇光勾结,滥发空引、私卖官盐的铁证!

他刚要追问:“你父亲还跟你说过什么?李孟阳是否找过他麻烦?”

话音未落,院墙外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像是瓦片被踩碎的声音。

周小满脸色瞬间煞白,身子抖得如同筛糠,嘴唇哆嗦著:“是、是李孟阳的人!今早我出门买米,被他们堵在巷口,威胁我说若是敢向官府透露半个字,就、就杀了我!”

“不好!”

朱承宗脸色一变,猛地將左光斗和周小满往屋內推。

“有埋伏!”

话音刚落,屋顶突然传来“滋滋”声,数十个陶罐从屋檐上滚落,摔在地面上碎裂开来,里面的火油瞬间流淌开来,紧接著,一支火把从天而降,“轰”的一声,大火便窜起一人多高,將小院的院门和屋檐都烧了起来。

“快衝出去!”

朱承宗拔出腰间佩刀,劈向燃烧的木门。

左光斗紧紧护住周小满,两名亲信立刻组成人墙,抵挡著不断掉落的火星和瓦片。

火舌舔舐著木质房屋,啪作响,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一名亲信大喊:“大人,西边院墙矮,从那里突围!”

朱承宗挥刀劈开一段燃烧的房梁,怒吼道:“跟我来!”

他率先衝到西墙下,一脚踹开夯土墙,硬生生踏出一个缺口。

左光斗拖著嚇得几乎瘫软的周小满,紧隨其后往外冲。

就在此时,屋顶上跳下五个黑衣蒙面人,手持钢刀,直扑周小满!

“杀,一个不留!”

“休想!”

朱承宗回身迎敌,佩刀寒光闪烁,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他身为成国公之子,自幼习武,身手极为矫健,刀刀直指要害。

四名亲信也都是军中精锐,个个以一当干,与黑衣人展开激烈廝杀。

混乱中,一根燃烧的房梁“咔嚓”一声断裂,朝著左光斗和周小满砸来。

两名亲信见状,毫不犹豫地扑上前,用后背硬生生顶住了房梁,“噗”的一声,鲜血从他们口中喷出,后背被烧得焦黑,却依旧死死撑著,嘶吼道:“大人快走!”

左光斗不敢耽搁,拽著周小满衝出了火海。

身后,朱承宗解决掉最后一名黑衣人,却也被火星燎到了战袍,他看著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脸色铁青,一拳砸在墙上:“可恶!让领头的给跑了!”

“一共五个,三个被斩杀,两个逃脱了。”

一名亲信捂著伤口稟报,声音带著痛楚。

左光斗站在巷口,回头望著熊熊燃烧的小院,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

他抹去脸上的菸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

“还好我们是微服私访,动作够快。若是晚来一步,或是走漏了风声,周小满此刻已是一具尸体,这半张盐引,也会被他们毁得乾乾净净。”

他低头看著手中的盐引,眼神闪烁。

这场精心策划的暗杀,不仅没能灭口,反而让他更加確定。

李孟阳和赵崇光,就是这起“盐神索命”案的幕后真凶,而他们急於掩盖的,正是这空引转卖、逃税敛財的惊天秘密!

“走,立刻回府衙!”

左光斗眼神坚定。

“传我命令,严密保护周小满的安全,同时暗中追查那两名逃脱黑衣人的下落,他们的身上,定有更多线索!”

一场惊心动魄的突围后,左光斗带著周小满暂避於锦衣卫在济南府的秘密据点。

两名亲信因护主受伤,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周小满更是嚇得魂不守舍,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左光斗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却是在思索。

黑衣人踪跡全无,但这赤裸裸的暗杀,已然是不打自招。

次日天未亮,左光斗便传令下去。

一方面让锦衣卫全力追查黑衣人下落,另一方面调取濼口批验所近五年的盐產黄册、纳税记录与盐引发放档案。

他坐在案前,將一堆堆帐薄摊开,逐页核对,烛火燃了一夜,晨光熹微时,左光斗眼中已布满血丝,却难掩那份锐利的锋芒。

帐簿里的猫腻,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濼口批验所每年上报的盐產量固定在一百万斤,可根据灶户实际煎晒的灶地面积、海水浓度记录推算,实际產量至少有一百六十万斤。

五年间,盐运使衙门发放的“空引”(未对应实际盐產的盐引)竟达两千三百张,按每张引四百斤算,相当於凭空多出近九十万斤“官盐”,而这些空引的签收人,赫然多与李孟阳的盐铺有关。

更关键的是,纳税记录显示,李孟阳的盐商集团每年缴纳的盐税,仅够覆盖其公开运盐量的三成,其余七成皆通过“空引转卖”“私盐补引”的方式逃税漏税。

“证据確凿,是时候收网了。”

左光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要下令传召朱承宗部署抓捕事宜,府衙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一名亲信匆匆闯入:“大人,不好了!周小满跑到济南知府衙门去了,还当眾翻供,说————说盐引是您逼他偽造的!”

左光斗猛地站起身,脸色骤沉:“他说什么?”

“他跪在知府大堂上哭诉,说您为了栽赃李老爷和赵大人,逼他模仿父亲笔跡偽造盐引,还说周廉大人確实是触怒盐神被索命,与旁人无关!”

亲信急声道:“赵崇光已经带著济南知府、歷城知县赶去了,还说要立刻上奏朝廷,弹劾您“构陷忠良、扰乱地方”!”

左光斗瞬间想通了关键。

昨夜暗杀未遂,李孟阳竟用了如此阴毒的招数!

想必是抓走了周小满的妻子,以妇人的性命相要挟,逼这个孝顺又懦弱的年轻人反水。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锦衣卫便传来密报:

周小满的妻子王氏,三日前被李孟阳的人以“探亲”为名骗出,如今被囚禁在李府后院的密室中,门外有重兵看守。

“好,好得很!”

左光斗怒极反笑,眼底却泛起彻骨的寒意。

他本想循序渐进,以最小的震盪肃清盐场贪腐。

江南流寇作乱,盐价稳定关乎民生大局,山东盐是维繫北方盐市的支柱,他不想因大规模抓捕引发盐商罢运、灶户恐慌。

可这些人,先是杀人灭口、偽造神罚,再是暗杀证人、反咬一口,將他的“以大局为重”当成了软弱可欺!

“既然你们非要自寻死路,那就休怪我心狠!”

左光斗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雷霆万钧的决绝。

他转身看向身旁的朱承宗,將一份早已擬定好的名单拍在案上:“国公,事到如今,不必再藏著掖著了!”

“第一步,立刻救出周小满的妻子!”

左光斗语速极快。

“锦衣卫已摸清王氏的囚禁地点,你派三百精锐,乔装成杂役混入李府,务必悄无声息將人救出,护送至安全据点。”

朱承宗頷首:“放心,锦衣卫都是顶尖好手,定不辱命!”

“第二步,封锁全城!”

左光斗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率京营与锦衣卫合力,即刻封锁济南府四门,严查出入人员,不许李孟阳、赵崇光及其同党有一人逃脱!”

“第三步,按名单抓人!”

他指著案上的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著三十余人的名字。

“盐商李孟阳、盐运使赵崇光,还有济南府衙中与其勾结的推官、盐场的管盐同知、各地盐商头目————一个都不能漏!

全部拿下,关押至府衙大牢,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

这份名单,是左光斗暗访三个月的成果。

他不仅查清了济南府的核心贪腐网络,连山东各地与赵、李二人勾结的盐商、官员都摸得一清二楚,本想分批次、低影响地处理,如今却只剩一个念头。

这些蛀虫,杀乾净才省心!

“大人公,如此大动干戈,会不会引发盐场动盪?”

身边亲信心中却有些顾虑。

“毕竟山东盐场关係重大,若是灶户罢工、盐商停运,北方盐价怕是要崩盘。”

左光斗目光坚定:“放心!我早已让南赣巡抚协调了周边盐场的应急储备,同时传令濼口批验所的正直吏员暂代管理,只要擒住首恶,昭告其罪状,灶户们只会拍手称快,绝不会罢工。

至於那些盐商,没了李孟阳的垄断,正好推行票盐法,让守法商人凭票运盐,盐价只会更稳!”

他顿了顿,语气冰冷如铁。

“这些人谋杀忠吏、贪赃枉法、勾结作乱,早已罪该万死。

今日若不雷霆处置,日后只会有更多人效仿,大明的盐税、大明的江山,迟早要毁在这些蛀虫手里!”

“早该如此了!”

朱承宗见左光斗下定了决心,也是拍手称快!

“查来查去,这群蛀虫早已罪证確凿,还跟他们磨什么嘴皮子?

就该直接绑了,送他们去见那劳什子盐神!”

话音未落,他已拔出腰间佩刀,转身便走:“我这就率京营三千精锐,抄了他们的老巢!”

朱承宗本就看不惯赵崇光、李孟阳等人的囂张气焰,如今证据在手,更是雷厉风行。

京营將士早已在府衙外严阵以待,听得军令,立刻整队出发,马蹄声如惊雷般响彻济南府街巷。

赵崇光的盐运使官邸与李孟阳的盐商大院几乎同时被围。

京营將士破门而入时,赵崇光还在书房中急著修改弹劾奏疏,妄图最后一搏。

李孟阳则正召集心腹,商议如何將周小满的妻子转移到更隱秘的地方。

两人猝不及防被擒,押至府衙大堂时,仍故作镇定,梗著脖子嘶吼:“左光斗!你无端构陷,恼羞成怒要残害忠良吗?朝廷自有王法,你就不怕被弹劾问罪?”

左光斗端坐在大堂主位,身著緋色官袍,目光如炬,冷冷看著两人丑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忠良?你们也配称忠良?”

他抬手示意,身后衙役立刻捧著那半张盐引上前,高高举起。

“赵崇光,你看清楚了!

这张盐引上的朱红官印,是万历四十七年你初任山东盐运使时的印信,背面李孟阳,空引三百,转卖濼口”的字跡,乃是周廉生前亲笔所记,这便是你们勾结滥发空引的铁证!”

“还有!”

左光斗话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锤。

“我已差人核查濼口批验所近五年的盐產黄册、灶户报单与纳税记录,你上报朝廷的年均盐產仅一百万斤,可实际產量竟达一百六十万斤!

五年累计瞒报三百万斤,这些盐全被你们以空引”名义转卖私盐,逃税银高达百万两。

这笔巨款,本应是充盈国库、支援辽东的军餉,却被你们中饱私囊,挥霍无度!”

“这不可能!”

赵崇光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著想要辩解。

“这帐本有问题!”

他命人做的帐,早就去除了手尾,怎么还会留下三百万斤的缺口?

“这个帐本,是我按照五年內的其余帐册推出来的,並没有看最后一份。”

这一夜的辛劳,却也终於是看到成果了。

赵崇光被左光斗接下来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李孟阳则死死盯著那半张盐引,眼神中满是惊恐与不甘,额头上的冷汗顺著脸颊滚落,浸湿了华贵的锦袍。

“我冤枉啊!”

“还想狡辩?”

左光斗厉喝一声。

“带上来!”

堂侧门帘一掀,周小满扶著妻子王氏走了进来。

王氏脸上犹带泪痕,眼神却满是悲愤。

周小满更是双目赤红,指著李孟阳泣声道:“就是你!你抓了我妻子,逼我去知府衙门翻供,说盐引是左大人逼我偽造的!

我爹生前多少次跟我说,你和赵崇光勾结,用空引卖私盐,祸害盐场百姓,他怕遭你们灭口,才提前把这半张盐引交给我!”

王氏也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钦差大人明鑑!李孟阳的人把我关在密室,日夜看守,还说若是小满敢说实话,就杀了我全家!

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周廉大人定是被他们害死的!”

铁证如山,人证俱在。

赵崇光和李孟阳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大堂之上,面如死灰,再也没了之前的囂张气焰。

周围围观的百姓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怒骂:“杀了这两个奸贼!”

“他们害得盐场不得安寧,该千刀万剐!”

左光斗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眾人,朗声道:“传令下去!將赵崇光、李孟阳及其同党三十余人全部拿下,打入死牢!”

隨后,他展开罪状文书,高声宣读:“查盐运使赵崇光、盐商李孟阳,勾结贪腐,滥发空引,私卖官盐,逃税敛財达数百万两。

为阻盐税改革,蓄意谋杀忠吏周廉,偽造盐神索命”假象,煽动灶户罢工、盐商停运,致民心动盪、盐价暴涨,罪大恶极,法无可赦,判斩立决,三日后问斩於濼口批验所,以做效尤!”

“好!”

百姓们欢呼雀跃,掌声雷动。

可左光斗心中清楚,拿下赵崇光、李孟阳,只是扫清了盐政改革的障碍,要想让山东盐场真正重焕生机,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

但...

最起码,往前走了一步不是?

真要是盐政要洪承畴来帮著他整顿,那他这张老脸,可就要丟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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