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言之不预,以杀证道
周廉之死本就离奇诡譎。
盐神龕前的血祭、塞满粗盐的口鼻、诡异的“神罚”咒文,再加上帐册焚毁、官盐无损的反常,这般掺杂著鬼神色彩的命案,本就极易勾起世人的猎奇之心。
而暗中那股势力显然早有预谋,借著这桩命案大肆散播“盐神降罪”的传言,如同在乾柴上浇了热油,消息很快便如野火般席捲了整个山东。
当日清晨的济南府,街头巷尾早已被流言淹没。
早点摊前,小贩一边揉面一边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濼口批验所的周廉被盐神索了命!就因为左钦差要改祖制,触怒了盐母娘娘!”
茶肆里,茶客们围坐一堂,唾沫横飞地热议:“濼口批验所供奉盐母百年了,歷代盐官都不敢动祖宗规矩,左光斗一来就想废占窝”、查盐引,这不是找死吗?周廉就是替罪羊!
更有甚者添油加醋,说昨夜看到盐神显灵,白衣白裙,立於盐仓屋顶,发出悽厉的警示。
流言越传越玄,恐慌也隨之蔓延。
盐官赵崇光见状,立刻联合济南知府、歷城知县,连夜草擬奏疏,快马送往京师。
奏疏中直言“左光斗改革躁进,罔顾祖制,擅动盐场根基,触怒神明,致民心动盪,盐场罢工,恐生民变”,字字句句都將矛头指向左光斗,欲將改革叫停。
盐商李孟阳则在暗处推波助澜,派亲信潜入各个盐场,对著惶恐的灶户们煽风点火:“盐神已经发怒了!周廉就是先例!接下来就要降灾给盐场,让盐田绝產、
瘟疫横行!你们还跟著左光斗胡闹?再不改弦易辙,大家迟早都要饿死!
短短两日,这场由阴谋催生的风波便已愈演愈烈。
山东十九个盐场中,超过半数的灶户放下了煮盐的工具,纷纷罢工,聚集在盐场门口请愿,要求停止改革、祭祀盐神。
盐商们则集体停运,囤积居奇,济南府的盐价如同坐了火箭般暴涨十倍,寻常百姓买不起盐,怨声载道,街头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
左光斗端坐於济南府衙的大堂之上,案头堆满了来自京师的弹劾奏疏、各盐场的罢工请愿书,还有百姓因盐价暴涨而上书的诉苦信。
每一份文书,都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指尖摩挲著奏疏上“触怒神明”“民心动盪”的字眼,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太清楚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神罚!
周廉手中的帐册,记录著近五年盐引舞、官商勾结、偷税漏税的核心证据,正是他盐改的关键突破口。
凶手杀人灭口、销毁证据,又借盐神之名散布流言,无非是想借民意和鬼神之说逼他停手。
一旦退缩,不仅数月来的心血付诸东流,盐改功亏一簣,他自己还会落得“扰民乱政”的罪名,甚至可能被罢官问罪,那些盘踞盐场的黑手便能继续逍遥法外,盘剥灶户,侵蚀国库。
“大人。”
贴身亲信见他神色凝重,犹豫著上前劝道:“如今民怨沸腾,流言四起,连朝中都有弹劾之声。
不如先暂缓改革,派人祭祀盐神,安抚民心再说?等风头过了,再徐图后计也不迟。”
“荒谬!”
左光斗猛地一拍案几,茶杯震倒,茶水泼洒在奏疏上,他却浑然不觉,眼中怒火熊熊。
“世间哪有神明索命?分明是人心作祟!
是那些官商勾结的奸佞之徒,怕我查抄他们的罪证,才想出这等阴毒伎俩!
此案不破,改革不止!
我左光斗既然奉旨来山东盐改,便绝不会因这些流言蜚语而退缩半步!”
他的声音鏗鏘有力,掷地有声,震得堂內眾人皆不敢作声。
一旁的成国公朱承宗见状,当即点头附和,眼中闪过一丝讚许与狠厉:“左公所言极是!如今这些魑魅魍魎都跳出来了,正是將他们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
在朱承宗看来,左光斗的调查未免太过迂迴。
“还查什么帐册、找什么证据?这些跳出来煽动罢工、弹劾改革的,无一不是盐政的蛀虫!
直接派兵拿人,杀一批、嚇一批,看谁还敢阻拦盐改!”
朱承宗的语气带著武將特有的乾脆与强硬,在他眼中,对付这些奸佞之徒,最有效的手段便是雷霆铁腕。
杀到他们胆寒,杀到他们不敢再作祟,山东的盐政自然就能清明。
左光斗闻言,眉头微微一蹙。
他理解朱承宗的急切,也知晓铁腕的效果,但他更清楚,盐政积根深蒂固,若不查清真相、拿出铁证,仅凭杀戮不仅难以服眾,还可能激化矛盾,让灶户们更加恐惧,反而不利於改革推进。
“国公息怒。”
左光斗缓缓说道:“雷霆手段固然能震慑一时,但治標不治本。我们既要抓人,更要查清真相,让世人看清这神罚”背后的阴谋,让灶户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恶人。
唯有如此,才能彻底瓦解流言,收拢民心,让盐改顺利推进。”
朱承宗虽有些不以为然,但见左光斗態度坚决,且言之有理,便点了点头:“好!左公只管查案,兵力调度、抓捕人犯之事,交给我便是!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府衙內的烛火跳动,映著左光斗凝重的面庞。
周廉尸体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反覆浮现。
后脑的钝伤、口中塞满的粗盐、地面诡异的盐咒、焦黑的帐册柜————
每一个细节都在他心头盘旋。
之前被流言与弹劾的压力裹挟,未能细究现场的蛛丝马跡,此刻静下心来思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神罚”之说虽荒诞,可现场的布置太过刻意。
官盐纹丝不动,唯独帐册被焚毁;盐咒用精细海盐撒成,盐灯摆放整齐,不像是仓促为之,更像是精心设计的戏码。
还有周廉口中的粗盐,与撒咒文的精细海盐截然不同,这其中是否藏著破绽?
左光斗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转头对朱承宗道:“国公,恐怕我们要再去濼口批验所一趟。”
朱承宗愣了愣,身子前倾:“难道左公发现了什么?”
左光斗点头又摇头。
“目前只是猜测,到了地方再细查。
不必惊动旁人,就你我二人,再加两个精干护卫即可。”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朱承宗皱眉。
“那批验所里鱼龙混杂,谁知道有没有凶手的同党?带人太少,若有危险如何是好?”
“带人太多,反而会打草惊蛇。”
左光斗解释道:“凶手既然敢布置下这神罚”的假象,必然在批验所安插了眼线。我们大张旗鼓前去,他们早有准备,什么都查不到;微服前往,才能看到最真实的情况。”
朱承宗思忖片刻,觉得有理,当即頷首:“好!听左公的!”
未久,两人换上一身寻常百姓的青布短衫,头戴斗笠,遮掩了面容。
两个精锐护卫也扮作隨从模样,四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府衙,朝著濼口批验所而去。
再次抵达批验所时,日头已过正午。
批验所大使周通正在前厅理事,见四人推门而入,斗笠下的面容虽陌生,可那气度却非同寻常。
待左光斗与朱承宗摘下斗笠,周通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躬身:“钦差大人!国公爷!您们怎么又回来了?还这般打扮————”
左光斗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气平淡:“閒来无事,再到盐仓看看。”
周通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心中暗惊。
这两个大人物突然微服折返,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强压下慌乱,脸上堆起諂媚的笑容:“二位大人一路辛苦,小人这就去给您们准备汤水,稍作歇息再去不迟。”
说罢,便要转身往后堂走,显然是想趁机给外面的人传递消息。
“不必了。”
左光斗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去路,笑容依旧,眼神却带著几分锐利。
“周大使不必麻烦,隨我们一道去盐仓便是。”
周通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心中暗道不好,这钦差果然警惕!
他不敢违逆,只得硬著头皮应道:“是————是小人考虑不周,二位大人请。”
一行人穿过批验所的庭院,直奔盐仓。
沿途的盐场官吏与守卫见周通跟在两位“百姓”身后,神色古怪,却不敢多问。
左光斗目光扫过四周,留意著眾人的神色,並未发现异常,心中愈发篤定。
凶手的同党或许不在明处,而那盐仓之中,必然藏著被忽略的线索。
推开盐仓的木门,熟悉的血腥与盐味扑面而来。
周廉的尸体依旧保持著之前的模样,直挺挺地跪在盐神龕前,后脑的血渍与白盐凝结成暗红的硬块,口中的粗盐尚未取出,嘴角的盐霜晶簇在光线下泛著冷光。
地面的盐咒、周围的盐灯、焦黑的红木大柜,一切都与昨日所见一模一样,无人敢擅自挪动。
左光斗没有急於上前,而是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整个盐仓,从堆积如山的官盐,到墙角的柴薪,再到盐神龕上的祭品,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朱承宗则守在门口,警惕地盯著外面,防止有人暗中窥探。
两个护卫分立两侧,严密保护著二人的安全。
“周大使。”
左光斗的声音陡然响起,目光如炬,死死锁定著周通。
“昨日发现尸体时,盐仓的门是双重铜锁?”
周通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应道:“回钦差大人,確是双重铜锁!
外门铜锁管盐仓出入,內门铜锁专管帐册柜区域,钥匙分別由两个守卫保管,昨夜听到惨叫后,也是他们二人合力用撞木撞开的,绝非事先开启!”
他说著,眼神不自觉地瞟向盐仓门口。
“撞开的?”
左光斗眉峰微挑,语气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
“带我去看看那门锁。”
周通不敢怠慢,连忙引著左光斗走向盐仓门口。
两扇厚重的木门上,两把铜锁赫然在目,锁身布满撞痕,锁鼻微微变形,看起来確实像是被外力强行撞开的模样。
左光斗伸手轻抚过铜锁的撞痕,又仔细查看了门框上的受力点,眉头微蹙,却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盐仓內,留下周通站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后背早已渗出冷汗。
接著。
左光斗径直走到周廉的尸体旁,蹲下身,示意隨行的仵作上前。
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嘴角凝结的盐霜晶簇。
银针掠过之处,几粒混杂在盐粒中的细沙赫然显露,在晨光下泛著细小的光泽。
“这盐————”
左光斗捻起一粒带沙的盐,放在鼻尖轻嗅,又递到朱承宗面前。
“濼口批验所產的是池盐,引济水灌注盐池,经日晒结晶而成,质地纯净,绝无沙砾。
而这种带沙的海盐,颗粒偏粗,咸中带涩,只有盐商李孟阳垄断的胶东盐场才有。
那里靠海煮盐,海水过滤不净,盐粒中才会夹杂细沙。”
朱承宗接过盐粒细看,眼中闪过一丝瞭然:“这么说,塞在周廉口中的盐,根本不是濼口盐场的?”
“正是。”
一旁的仵作早已上前,用银针探查死者口鼻,隨即低声稟报:“大人,死者嘴巴是死后被塞盐无疑!
盐粒呛入气管不足半寸,且分布散乱,不似生前吞咽。
后脑钝伤才是致命伤,创口呈不规则凹陷,边缘有青石柱特有的纹理,与盐仓墙角那根青石柱完全吻合。
凶手定是先將周廉猛推撞上青石柱,致其当场死亡,再从容布置了这神罚现场!”
左光斗闻言,目光转向盐仓墙角的青石柱,柱身上果然残留著一丝暗红的血跡,虽已被人刻意擦拭过,却仍有淡淡的痕跡可循。
他站起身,缓步走向地面那行“擅改盐制,神罚索命”的盐咒,蹲下身仔细端详。
阳光透过盐仓的气窗斜射而入,照在盐粒上,隱约可见咒文边缘的盐粒有轻微的散乱痕跡,像是被气流吹动过一般。
“周大使。”
左光斗突然转头问道:“案发当晚,盐仓內外是否颳风?”
周通愣了一下,仔细回忆片刻,说道:“回大人,后半夜约莫三更时分,起了一阵北风,颳了近一个时辰才停,当时盐场的灯笼都被吹得摇晃不止。”
“呵呵。”
左光斗发出一声冷笑,声音里满是讥讽。
“盐仓门窗紧闭,双重铜锁未被撬动,若是案发时正刮著北风,盐仓內空气不流通,可这盐咒边缘的盐粒为何会有被风吹动的痕跡?
分明是凶手在风停之后才布置的现场!”
他抬手看了看天色,继续推理:“北风三更起,四更停,凶手要等风停后撒盐布咒,再焚烧帐册,时间绝不会早於四更天!
而盐仓守卫三更听到惨叫,四更天现场才布置完毕,这中间的时辰,足够凶手从容脱身。
可见凶手要么是对盐仓守卫的作息了如指掌,要么便是有內应配合!”
周通听得脸色煞白,嘴唇囁嚅著,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左光斗的目光又落在那焦黑的红木帐册柜上,柜身早已被烧得炭化,边角却残留著少量黑色油跡,黏腻发亮。
仵作连忙上前,用小刀刮取少许油跡,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火烧了一下,隨即稟报导:“大人,这是上等的松香防火油!
此物以松香、桐油、硝石混合炼製而成,燃点高,不易熄灭,且价格昂贵,寻常商户根本用不起,只有盐运使衙门库房和少数家底丰厚的大盐商,才有渠道获取!”
“盐运使衙门————大盐商·————”
朱承宗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左公,这么说来,凶手定然与盐官或盐商有关!李孟阳的胶东海盐出现在现场,盐运使衙门特有的防火油也留了痕跡,再加上之前煽动灶户罢工的也是李孟阳,弹劾你的是盐官赵崇光,这二人嫌疑最大!”
左光斗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盐仓內的种种痕跡,眼中闪烁著锐利的光芒。
从带沙的海盐,到死后塞盐的破绽。
从青石柱的致命伤痕,到盐咒布置的时间矛盾。
再到昂贵的松香防火油,所有的蛛丝马跡都指向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而非什么虚无縹緲的“盐神索命”。
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凶手正是知晓周廉掌握核心证据的官商勾结者,他们先杀人灭口,再利用濼口批验所的盐神信仰,用胶东海盐、防火油布置现场,偽造神罚假象,妄图混淆视听,逼停盐改。
但左光斗並未立刻下令抓人,他的眼神愈发深邃。
现在定罪虽有线索,却还不够铁证如山。
他要的不是仅凭嫌疑定罪,而是要顺藤摸瓜,揪出这背后所有的同党,一举扫清山东盐政的所有蛀虫!
“周大使。”
左光斗转头看向早已面无血色的周通。
“立刻將昨夜值守的两名锁钥守卫带来,本钦差要亲自审讯。
另外,派人去查胶东盐场近期的盐运记录,看看有多少海盐流入了济南府境內,又落到了谁的手中!”
“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周通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去,脚步都有些虚浮。
朱承宗看著周通的背影,低声对左光斗道:“左公,现在证据已初步显露,为何不直接拿下李孟阳和赵崇光?”
左光斗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李赵二人根基深厚,党羽眾多,仅凭这些线索,还不足以將他们连根拔起。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顺著这些线索往下查,找到他们勾结的铁证,让他们无从抵赖,再一网打尽!”
“原来如此。”
朱承宗眼神闪烁,虽然有些不爽左光斗的谨慎,但他还是没有质疑。
左光斗还在案发现场探查。
他蹲在盐仓青石柱旁,指尖捻著那粒带沙的海盐,眉头紧锁间,忽然一拍大腿:“对了!”
他猛地起身,目光锐利如鹰。
“周廉在批验所任职三十年,不可能孤身一人。
他定有亲属在济南!”
身旁的朱承宗闻言立刻回忆道:“左公提醒得是!我派人查过户籍,周廉原配妻子早逝,並未续弦,只有一个养子,名叫周小满。”
“走!立刻去他住处!”
左光斗话音未落,已提步往外走。
“此事刻不容缓,晚一步怕是要出人命!”
周小满的住处离濼口盐仓不远,就在盐场西侧的平民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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