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嵬名浪布,你怎么不剃头髮呢?
闹讹堡外,宋夏两军正在严阵以待,相互紧张对峙,互相之间明明都已经在彼此的射程之內了,却也没人放箭,似乎空气中都瀰漫著清晰可见的紧张情绪。
一车接著一车的西夏人尸体正在运输,交还给了闹讹堡的夏军,这一天原本是宋军攻打闹讹堡最好的机会,结果却全都用来浪费,用来换尸体了。
军中对此当然也不是没有非议,想不明白为啥要尊敬对手,而且在这些普通士兵眼里,西夏是毋庸置疑的侵略一方,是他们先撩者贱,凭什么还要给这些强盗体面?
閒言碎语,自然是免不了的,不过王小仙现在这个文官在军中的威望確实是高,以至於也没人敢当著他的面说。
西夏人那边也是有点懵的,毕竟他们跟大宋都打了几十年的仗了,这突然对面还真的变成所谓的“仁义之师”了,大家自然都会不太习惯,会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又听说对面的主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王小仙,一个个的又是震惊得不行,而后便是忍不住狐疑,说什么也不信。
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王小仙,就算要打仗,那难道不应该是过来当安抚使,至少是经略使,应该在中军大帐,安坐在大纛之下安心喝茶,坐看小儿破贼啊。
怎么可能就领著这么点人出来,当敢死队使呢?
但是不出来还不行,尸体都给你送来了,你不要,那才是军心动摇,这都是同族的弟兄,亲人,西夏人,尤其是他们嵬明部在习俗上受汉化影响也是很深的,同样讲究的都是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也只好硬著头皮出城交易。
居然还真的很顺利,宋军是真的没出什么么蛾子,甚至是身为主帅的王小仙,还真的亲自出来,很有仪式感的整了一杯酒,往地上撒了一撒。
眼见著这边王小仙都出来了,胜利者都这么有礼貌,有风度,身为西夏大將的嵬名浪布自然也不肯失了风度气魄,竟然也同样的来到了前线,远远的,隔著差不多三四百米的距离,和王小仙遥遥抱拳拱手。
而后高声喊道:“阁下,可真的是大宋江寧公,王小仙,王介白么?”
“是我啊,你是谁啊?”
嵬名浪布闻言哈哈大笑:“江寧公如雷大名,我在夏国也早有耳闻,今日相见,才知公气度非凡,仁义无双,在下嵬名浪布,见过江寧公了。”
“?你没死啊,你不是中箭了么?”王小仙毫不避讳地问道。
说真的,那一箭还蛮可惜的,当时的情况特別混乱,也不知道是谁射的,这样的大功竟然不能精確到人。
“还好,只是射中了肩膀,被我自己的亲兵给救回去了,江寧公,听说你们这一路行来,是直奔我闹讹堡的,沿途对我西夏百姓秋毫无犯?”
闹讹堡狼烟都已经点了,附近看得见的牧民百姓自然全都携家带口的进城了,一问才知道宋军居然真的没有洗劫和屠戮牧民,这是一件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小仙笑道:“这些都是生活在我大宋国土上的大宋子民,怎么还成了你西夏百姓了?”
嵬名浪布闻言笑了笑,没有再和王小仙做口舌之爭,而是真心实意地朝王小仙拱手鞠躬,行礼,道:“江寧公今日之仁,吾等记下您的好意了,此战之后,若是江寧公战死沙场,我用我嵬明氏的名义发誓,一定会尽力收敛你的尸首,用最上乘的棺材装了还给你们宋国。”
王小仙点头,而后却是好似好奇,又好像有点成心的问道:“你叫嵬名浪布是么?我从廊延路来,我们廊延路那边,有个名叫嵬名山的將领,是你什么人啊?”
嵬名浪布一愣,本能的觉得有点要遭,有点后悔他出来跟王小仙聊天了。
俩人隔著好几百米的距离都是喊著说话的,又不是悄悄话,说了什么那还不全都会被梁乙埋知道么?
这货是不是故意的?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他都已经出来了,王小仙也问出口了,他不回答,难道这就不显得心虚么?再说当著王小仙的面,他也不知怎的就是不愿意落了自己的气度。
便也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不熟,不过论亲戚关係的话,是我堂弟,怎么,江寧公莫非是痴心妄想,让咱爷们也像他一样叛国降宋吧,哈哈哈哈,我们嵬名氏乃是大夏皇族,出了那嵬明山一个叛徒,已经是家族蒙羞,是你们宋人走了大运了,如何还可能会有第二个?哈哈哈哈哈。”
王小仙:“皇族?这却是在下身为宋臣有些孤陋寡闻了,当今西夏居然还有皇族,你们朝中做主的,难道不是姓梁的么?
那你既然是皇族的话,你和梁乙埋之间,到底是谁听谁的?你们嵬明氏这两年死在梁太后那个淫妇手上的人,至少也有几百人了吧?
我听说你们太后跟你们西夏的那些实权大臣都睡觉,就跟你们嵬明氏不睡,这是真的假的?
哦~,也不对,她跟你们家先帝睡过,要不怎么是太后呢,嘖嘖,可怜啊可怜,堂堂西夏第一大姓嵬明氏,如今被一个汉人娘们欺负到了这般地步,皇族?”
嵬名浪布被羞得满面通红,自然也是大怒,他是统兵大將,而且一直也没回兴庆府,对於梁太后到处和人睡觉这种事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他们嵬名氏,或者可以说李氏,受汉化程度是很高的,除了一个元昊胡搞乱搞,整出来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所谓党项习俗逼著人们强行去遵守之外,其实文化上和宋人的差距不大,族內能说宋话的人也很多,说真的他们和那些瓜沙二州的汉人站一块的话一定是他们更像汉人的。
王小仙说的这种话,对於一个高度汉化的贵族来说自然会觉得是羞辱。
“王小仙!你身为君子士大夫,道德君子,在这战场之上,说这捕风捉影的市井流言来侮辱我国太后,难道不觉得羞耻么?
哼哼,我也听说,你王介白在军中素有威望,又是文人士大夫,如今你率军出塞,又添新功,补上了短板,他日得胜凯旋,若是黄袍加身,定能够开创盛世,万邦来朝,天下归心啊。
诛心么,谁不会啊。
他嵬名浪布可不是无谋的蛮夷之辈。
只是王小仙的反应却是与他想的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反,闻言居然好像表现得很兴奋的样子,问道:“真的?
那说好了,我若是回东京之后真的黄袍加身,这万邦来朝中的万邦,包不包括你们西夏?这天下臣服,又包不包括你们嵬名氏,包不包括你嵬名浪布?”
“我看不如咱们做个约定,我若是当真黄袍加身,我来出钱出兵,资助你打进兴庆府,將那牝鸡司晨,秽乱春宫,人神同嫉,天地不容,包藏祸心,窥窃神器的妖妇抓起来处死,助你嵬名氏斧正大夏江山,永为我大宋藩篱,永远交好,便如你们先祖李彝兴一样,如何?”
嵬名浪布闻言一愣,一张脸腾的一下就变得红中带青,极其难看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给自己来俩嘴巴子。
【你说你一个武將,跟他一个文官不斗刀子斗得哪门子的嘴呢?】
同样是诛心之言,但是他和王小仙却是有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区別了的,那就是人家王小仙和赵頊两人是君臣相知,相谐的,王小仙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活著,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赵项对他的力挺。
黄袍加身这种话,大宋內部都不知有多少人这么上奏疏弹劾过他,赵頊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这俩人的君臣关係就算以后要破裂,那也轮不著你一个外人来说三道四。
但是他们西夏不同,他们嵬名氏真的是皇族,他还真是当今皇帝的叔叔,而现在西夏的大权却也真的在梁氏手里,而他嵬名浪布,就是如今西夏皇族中的牌面,是最大的皇族大將。
不管怎么说,嵬名氏就算不提这个皇族大义,至少也是西夏最具有实力的部族,这总是没错的。
而某种程度上,现在的西夏朝局,和唐代时李唐和武周的关係,確实是有点像,虽然底层逻辑其实是完全不同,但在表现上来看又確实是很像,直接把骆宾王的討武曌檄拿出来照搬,把里面的人名换一下几乎任何改动都不需要,就可以直接用了。
而最最最最杀人诛心的是,王小仙所提出来的这个倡议,实际上也是有其合理性,甚至是可执行性的。
这事儿都不在於他们有没有那个心,而是嵬名氏如果当真投降大宋,搞个討梁墨檄”之类的东西出来的话,恐怕还真的是能成的。
甚至也都別说他们一定没那个心思,他那弟弟嵬名山,如今不就已经成了大宋的將领了么?绥州城不是都已经被嵬名山当做礼物送给了大宋了么?
同样是诛心之言,他和王小仙互相在这么公共的场合互喷这个,他这不是傻缺么。
【上当了,宋人文官果然没好人。】
想到此,嵬名浪布扭头就走,多一个字也不跟王小仙说了,脸黑黑的跟锅底灰似的。
王小仙倒是笑得很开心,他也没想到这嵬名浪布居然会出来露面还跟他说话,纯纯的意外收穫了属於。
“江寧公莫不是真打算招降嵬名部?这太天方夜谭了吧。”一旁,林憧也是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
“有枣没枣打三桿子的事儿,如果梁乙埋真的是他的援军的话,这话一定会传他耳朵里,就算是不能离间他们二人,也至少噁心噁心他,再说这天方夜谭么————其实还真不是,我刚刚那话確实不是隨便胡说的,真要是隨便胡说,他嵬名浪布也不会这么破防。”
林憧虽然是老军旅,但確实不是西军出身,对西夏的了解极其有限,有些好奇地问道:“他们嵬名氏,皇族,怎么还能————叛国?
若说是个別一个两个也就罢了,难不成还真能举族叛国?这不,开玩笑了么,那梁太后他能主持朝政靠的难道不也是太后的身份,不也是因为他们西夏的官家年幼么?
她不是嵬名家的媳妇么,这怎么————按您的说法,难道她梁氏还有能耐做武则天吗?”
王小仙笑著跟林憧解释道:“还真不是这么简单的,西夏的政治和咱们中原王朝不同的,梁家和嵬名氏的矛盾不是什么皇族,后族的矛盾,而是藩制还是汉制的矛盾。”
“藩制,汉制?”
“所谓汉制,就是儘可能的学习咱们宋朝,要施行礼乐教化,不过更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中央集权,再具体一点的一个表现就是皇位父子相继,永远老子传儿子。”
“藩制自然就相反,文化上强调党项这个民族的主体性,政治上自然也强调不要中央集权,各部落拥有较大的自主权,皇帝本身自然也要傀儡化,至少父死子继也要变得更难。”
“西夏这个政权本身是很拧巴的,其皇族嵬名氏,也就是李氏,本来就是高度汉化的羌人,是西夏本身所有部落中不管是地理位置,还是生活习俗都最高度接近咱们宋人的,李元昊那个疯狗,为了满足自己的那点帝王野心,不惜翻史书硬给自己找了个鲜卑拓跋氏的祖宗,又去移风易俗,又生造了嵬名氏这个姓氏,大力提倡藩制,自然,西夏在他的手上发展的速度极快,大大小小的部落都加盟了他们。”
“然而藩制的本质其实还是部落联盟,部落联盟这个东西,说白了是只有强力外敌才能维繫得住的,没有大汉就没有匈奴,这道理是非常清晰的,所以一个藩制的西夏,大辽和大宋才反而是西夏这个国家可以存在的,赖以生存的根基。”
“到了李谅祚时期,李谅祚威望能力远不如李元昊,藩制之下他这个皇位都岌岌可危,父死之后还能不能在子继了都不好说,於是他进行政治改革,在咱们大宋这边的叛徒景询的帮助下设计汉制,当然,这也导致了其他部落的反对。”
“所以李谅祚时期的西夏內部政治斗爭其实非常的激烈,强横一些的,比如回鶻人乾脆就反叛了,曾经公然派使者去东京朝贡,其他那些部落大姓就算是没有公然反他,也是阳奉阴违。”
“待到李谅祚也死了,梁太后就更是完全没有能力实行汉制了,乾脆又重新实行藩制,所以自然会得到其他大姓如房当、密桑、野利、没藏等其他大姓的支持,在朝中也大力的扶持他们两家的势力,甚至是招募瓜沙二州汉人在兴庆府附近屯田分地,分明是要在西夏再硬造一个大姓梁氏出来,抢的也正是他们嵬名氏的核心根基,而西夏的核心大姓对此都是乐见其成的。”
“更加尷尬的是,嵬名氏的核心基本盘一直以来都是在所谓的五州故地的,也就是夏、银、绥、宥、静州,这五洲,全挨著咱们大宋啊。”
“所以眼下西夏的政治局面是,为了维持藩制,宋夏之间会这么一直征战不休,而只要一打起来,嵬名氏这个皇族实际上处於前线,一直在跟咱们大宋消耗,顶著个皇族之名,但是国家资源基本都给了梁氏,甚至梁氏还一直在后面吃他们的资源,也就是说,宋夏战爭的好处,乃至於西夏这个国家存在的好处,他们嵬名氏一点也吃不著,损失却几乎完全是由他们承担,有个皇族的名义,但是在梁氏强推藩制的局面下,过个十年二十年他们还是不是皇族也不好说,下一代皇帝万一姓梁了,或是找个嵬名氏的傀儡实际上却依然由梁氏把持朝政怎么办?
皇族,呵呵,狗屁的皇族,李元昊好大喜功,实际上他除了图了一个西夏开国皇帝的虚名之外什么也没得著,甚至现在这个国家所谓的蒸蒸日上的发展,吸的全是他们嵬名氏的血。
几年前嵬名山带著老五洲之一的绥州投降大宋,至少一万五千户百姓,一万藩兵直接易帜,这固然是因为他本人被郭逵和种諤用计给设计了,但是根本上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嵬名氏苦西夏久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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