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轧钢厂扬名(下)
杨厂长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在李怀德身后合拢。室內的空气瞬间凝滯。
夕阳透过落地窗,將杨厂长笔挺的干部服染上暖色。他佇立窗前,指尖的菸灰积了长长一截。
窗外,轧钢厂的轰鸣声传来。这平日象徵力量的声音,此刻听在杨厂长耳中,却像被束缚的巨兽在喘息。一种冰冷的审视感瀰漫在办公室內。
“老李。”杨厂长开口,声音低沉,带著金属般的重量。他没有回头。“贾梗…这个年轻人,你怎么看?”省略了“同志”,直呼其名,透露出不寻常的重视。
李怀德站在侧后方半步,脸上“伯乐”的热切早已消失,换上副厂长的深沉。他微微欠身,回应精准:
“厂长,实话实说,今天之前,只当这孩子有点修表的机灵,加上…运气。”
他巧妙地略过某个字眼。“但今天…开了眼。手稳,眼神透,看机器像有透视眼。王工他们几十年功夫,在他面前…”
他適时嘆息,撇清关係,话锋一转:“不过,心气高得不寻常。工程师职位,顶好的房子,推得乾脆。说是学业为重,可这份沉稳…不像个孩子。”
杨厂长缓缓转身,逆光勾勒出他稜角分明的侧脸,目光锐利地刺向李怀德:“底细?摸清了吗?跟脚乾净不乾净?”他问的是贾梗,盯的是李怀德。
李怀德脊背挺直,迎著审视:“老领导放心,根在厂里。他爷爷他爸贾东旭俩代人都是厂里老员工,都因工伤去世。他妈秦淮茹,前几年才顶的岗,在钳工车间。前两天我看秦淮茹不怎么合適钳工,刚调去了採购科做出纳。家里三代贫农,背景清白。孩子厂里长大,街坊看著,没听说外面有牵扯。
就是…前些年有点浑,最近像换了个人,开了窍,眼神透得…有点不寻常。”
“开了窍…”杨厂长咀嚼著这个词,走向红木办公桌。桌上,一个半旧笔记本,“为人民服务”几个金字在光下反光。他手指摩挲著字跡,掂量著这张突然出现的牌。
“开窍好啊,老李,”杨厂长抬头,眼中是强烈的掌控欲,“这样的本事,丟在街边修表?浪费!”
他声音拔高,带著急迫,“更不能被外人摘了桃子!部里?兄弟厂?外国专家?谁不眼红?风声能捂多久?”
他手掌重重拍在笔记本上:
“厂里那些老掉牙的机器,趴窝的、带病的,有多少?你清楚!上面的任务压死人!等专家?等配件?等外匯?来不及了!贾梗…就是及时雨!是活图纸!必须抓住!不惜代价!”
他盯著李怀德,“用金丝笼子,也得给我关住这只金凤凰!”
他逼近李怀德,距离很近:“你跟他搭上线了,好!这条线,你负责!关係维持住!要像慢火燉,不能断,不能冷!
他说『力所能及,绝不推辞』?这八个字,就是钥匙!你要用好!用足!以后厂里有啃不动的骨头、完不成的指標,你出面,以厂部名义请他!报酬,厂里给,大方点!要让他觉得,轧钢厂是他施展、得回报的地方!”
杨厂长手在空中一握,“把他,牢牢绑在我们的厂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
李怀德心中狂喜,脸上却只有恭谨和责任:“是!老领导高见!我明白!您放心,交给我!”
他微微低头,脑中飞速盘算:解决难题的钥匙,更是自己往上爬的梯子。
第二车间。那台修好的t-62车床平稳运转。绿灯亮著。
安全线外,人越聚越多。敬畏、震撼、庆幸写在无数张脸上。
“神了!”钳工老张拍著徒弟,“干了三十年,没见过!王工他们转半天没辙,棒梗小师傅,拿修表的傢伙,咔咔几下,活了!比老毛子还快!”
“可不!”老车工声音发颤,“早先杨厂长那脸,黑得嚇人!这机器要真废了,耽误二机部的活…全车间都得倒霉!棒梗小师傅救了咱饭碗!”他望著机器,满是感激。
“手錶零件?修苏联大傢伙?”年轻锻工不信。
“千真万確!”技术青工激动地说,“就那么小点!外国表里拆的!烙铁在他手里像活的!焊点比机器还圆!还有那小黑疙瘩,嗒一下!就焊上了!王工当时…那脸…”
他模仿王总工呆滯的样子,周围响起压抑的笑,笑声里是纯粹的敬畏。
目光都瞟向车间西北角。
技术组区域一片死寂。图纸散乱。年轻技术员低头收拾,脸上火辣,羞愧难当。
王总工佝僂著背,站在桌前。桌上摊著俄文手册和电路图,布满他半生的心血笔记。此刻,它们像在嘲笑他。他颤抖的手伸向老镜,碰了几次才拿住。
“师父…”徒弟沙哑地唤。
王总工摆摆手。他艰难地抬头,望向轰鸣的t-62。主轴平稳转动,绿灯亮著。这熟悉景象,此刻像刀子割著他。他脸上的智慧和威严荡然无存,只剩空洞。
“几十年…几十年啊…”他嘴唇翕动,声音被机器轰鸣吞没。毕生所学,在少年一枚手錶零件前,碎成齏粉。
他沉默著,动作迟缓。枯瘦的手摸到胸前的总工程师铭牌。冰凉。他颤抖地解开別针。
一声轻响。铭牌放在积灰的桌面。
他没看任何人,没理徒弟伸来的手。佝僂著背,步履蹣跚,走向侧门透光的出口。
巨大的机器阴影吞没他佝僂的身影,將他衬得无比渺小。一个时代,隨著他的背影,落幕了。
採购科办公室。纸张油墨味混杂。秦淮茹正小心地包好棒梗带来的猪头肉,盘算著孩子们晚上的笑脸。
“哐当!”门被猛地撞开!
“淮茹!出大事了!天大的事!”王大姐高喊著衝进来,后面跟著一群激动女工。
秦淮茹嚇得一哆嗦,油纸包掉在地上。她脸色发白:“王姐?咋了?棒梗…棒梗咋了?”心提到嗓子眼。
“你家棒梗!在二车间!捅破天了!”王大姐唾沫横飞,“用手錶零件!把苏联大车床修好了!王工他们都傻了!杨厂长当场发话!要给棒梗当工程师!分干部楼!一步登天啊!”
秦淮茹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响。
*工程师?干部楼?她的棒梗?修好了苏联大机器?
巨大的狂喜猛地衝上来!她的儿子!给贾家,给她,挣来了天大的脸面!眼泪唰地涌出来,滚烫地流下。是苦尽甘来的泪!
但紧接著,冰冷的恐惧攥住了心。这荣耀太大太烫了!杨厂长是什么人?厂里那些大技术员能服气?
棒梗还是个半大孩子,站这么高,摔下来怎么办?这“神技”哪来的?会不会招人恨?惹麻烦?甚至…被卷进厂里那些嚇人的爭斗里?
她扶著冰冷的铁皮柜,大口喘气,身体发抖,想笑,眼泪却流得更凶;想说话,喉咙堵得发不出声。她蹲下身,手抖著去捡油纸包,仿佛抓住点熟悉的东西才能站稳。
高兴是真的,骄傲是真的,爱儿子是真的,可那份沉甸甸、让人喘不过气的担忧,也是真的。
“真的!全厂都传遍了!”
“棒梗神了!”
“秦姐,你以后享福了!”
同事们七嘴八舌。秦淮茹天旋地转,扶著柜子,心乱如麻。
宣传科的胶片库房,瀰漫著醋酸纤维和灰尘的味道。
许大茂正心不在焉地整理著一盘盘胶片,心里盘算著晚上去哪个领导家“联络感情”。
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他的同事小刘溜了进来,脸上带著一种分享惊天秘闻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许哥!许哥!炸了!二车间炸了!”
许大茂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问:“又死人了?还是机器爆了?”
“比那还邪乎!”小王凑近,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激动,“贾棒梗!秦淮茹那儿子!把趴窝的苏联t-62给修好了!用手錶零件!”
“什么?!”许大茂像被蝎子蛰了屁股,猛地转身,手里的胶片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胶片哗啦啦散落一地。他三角眼瞬间瞪得溜圆,死死抓住小王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你他妈放屁!手錶零件修工具机?你当杨厂长和李怀德是傻子?!”
“千真万確啊许哥!”小王疼得齜牙咧嘴,却不敢挣脱,
“全厂都传疯了!王总工脸都绿了!杨厂长当场就要给工程师分房子!那小子还装清高没要!李副厂长…李副厂长亲自把他带过去的!还说是他力荐的!”小王著重强调了李怀德的角色。
“李…怀…德!”许大茂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一股混合著极度嫉妒、被背叛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的邪火,“腾”地一下窜遍全身,烧得他五臟六腑都扭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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