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唐艷玲的灾难(中)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慷慨地涂抹在胡同两侧灰扑扑的墙皮上,棒梗护送著惊魂未定的唐艷玲,终於站在了唐家那扇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破败的木门前。
门虚掩著,门板上赫然一个清晰的脚印。
棒梗的心沉了一下,伸手轻轻推开门。
屋內的景象,让棒梗瞳孔骤然收缩,也让身后的唐艷玲瞬间捂住了嘴,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屋內一片狼藉……,所有能称得上“值钱”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半新的搪瓷缸子,都不见了踪影。墙壁上甚至有几处新鲜的、像是棍棒砸出来的凹痕。
“妈…妈?!”唐艷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著哭腔在寂静的屋里响起。
“艷玲!是艷玲回来了吗?”隔壁王婶探出头,看到屋里的惨状,又看到唐艷玲煞白的小脸,重重嘆了口气,脸上满是同情和惊惧。很快,几个听到动静的邻居也围拢在门口,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艷玲你可算回来了!早上你刚走没多久,就来了四五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手里还攥著张纸,说是你爹打的借条!”
“对对对,领头的那个脸上还有道疤,凶得很!进门就嚷嚷著要钱,说唐老蔫欠了他们老大金爷的钱,还不上!”
“你妈嚇得直哆嗦,说家里真没钱了…那些人哪听啊!二话不说就开始翻箱倒柜!见啥拿啥!连你妈藏在袄夹层里的几块钱都给搜走了!”
“最后…最后他们看你妈实在榨不出油水,就…硬生生把你妈给拖走了!说…说让你爹拿钱去赎人,不然…”
“造孽啊!艷玲她妈哭喊著不肯走,被他们扇了一巴掌…拖上车就没影了!我们…我们都不敢拦啊,那些人腰里都別著傢伙什呢…”
邻居们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锤一锤砸在唐艷玲的心上。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
“艷玲!”棒梗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几乎瘫软的身体。少女的身体冰凉,在他臂弯里剧烈地颤抖著,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却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
棒梗眼神冰冷,一股更甚於校门口的暴怒在胸腔里翻腾。金四喜!好一个金四喜!好一个赶尽杀绝!
他迅速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如鹰。这个家已经成了废墟,绝不能再让唐艷玲待在这里!他的视线锁定了刚才说话的王婶,刚才她的眼神里,那份心疼和焦急最为真切。
“王婶!”棒梗的声音低沉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邻居们的议论,“麻烦您!让艷玲在您家待几天,避避风头!千万別让她出门!任何人来问,都说不知道!”
王婶看著棒梗那双仿佛蕴藏著风暴的眼睛,又看看怀中几乎昏厥的唐艷玲,心一横,用力点头:“成!小同志你放心!婶子知道轻重!快,把艷玲扶进来!”
棒梗半扶半抱地將唐艷玲送进王婶家相对整洁的里屋炕上。王婶赶紧倒了杯热水过来。
棒梗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从自己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十块钱和一些粮票塞进王婶手里,动作乾脆利落:“王婶,拿著!这几天艷玲的吃喝麻烦您了,不够我回头再补!”
王婶看著手里那大团结,嚇了一跳:“哎哟,小同志,这…这太多了…”
“拿著!”棒梗语气斩钉截铁,眼神带著恳求,“艷玲就拜託您了!”他转头看向炕上蜷缩著、眼神空洞的唐艷玲,放缓了声音,带著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艷玲,別怕。先在这儿好好待著,哪儿也別去。等我,我一定把你妈平平安安带回来!”
唐艷玲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泪水再次涌出,嘴唇翕动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攥住了棒梗的衣角。棒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坚定。
安顿好唐艷玲,棒梗没有半分停留,转身大步离开王婶家。正午的阳光毒辣刺眼,他的背影却带著一股足以冻结阳光的凛冽杀意,迅速融入胡同炽热的光影里。
下午上学,棒梗比平时更早到了学校。他没有进教室,而是直接去了班主任办公室,神色凝重地为唐艷玲请了假,只说她家里突遭变故,需要处理,归期未定。
班主任看著棒梗严肃的表情,联想到今天校门口的风波,似乎明白了什么,嘆了口气,点头应允。
一下午,棒梗坐在教室里,看似在听课,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张借条上。金四喜!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盘踞在他心头。
下午放学铃声一响,棒梗第一个衝出教室。他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红星中学附近一条相对僻静、却鱼龙混杂的老街。这里有一间开了几十年的老茶铺,三教九流的人都可能在此歇脚,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
街角,“老张茶铺”的布幌子在夜风里有气无力地飘著。铺子里稀稀拉拉坐著三两个的茶客,大多是些上了年纪、无所事事的街坊。
棒梗掀开厚重的布门帘,一股混合著劣质茶叶、廉价菸丝和汗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他走到最角落一张油腻腻的小方桌旁坐下。
“一碗高沫。”他丟下几个分幣。
跑堂的伙计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不多时端来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浑浊发黑的茶汤,飘著几片粗大的茶叶梗子。
棒梗没动那碗茶,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粗糙的碗沿,目光低垂,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著茶铺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听说没?中午红星中学门口可热闹了!几个放印子钱的被一帮学生仔给围殴了!打得那叫一个惨!”
“活该!那帮孙子,早该有人收拾了!专坑老实人!”
“收拾?谈何容易!你知道他们背后是谁?金四喜金爷的人!”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一个茶客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金爷的名头也是你能隨便提的?”
“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另一个声音虽不服,却也下意识地放低了音量,“不过说真的,金四喜那老小子,手是真黑!早些年……”
“咳!”一声刻意的咳嗽打断了话头。棒梗微微抬眼,看到一个头髮白、穿著洗得发白干部装的老茶客,正用眼神严厉地制止同伴继续这个话题。那老茶客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过角落里的棒梗。
棒梗適时地低下头,端起面前那碗根本不想喝的高沫,假装啜饮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需要更明確的信息。
他站起身,走到柜檯边,装作续水,將一枚五分的硬幣轻轻推到正打瞌睡的老掌柜面前,声音不高不低,带著恰到好处的好奇:“掌柜的,打听个事儿。刚听人说什么『金爷』挺厉害?是咱们这片儿的?”
老掌柜被硬幣的轻响惊醒,眯缝著眼看了看棒梗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又瞥了一眼那枚硬幣,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慢吞吞地將硬幣扫进抽屉,压低嗓子,几乎是用气声说道:“小伙子,打听他干嘛?那可是个……阎王爷嫌命长的煞星!”
他警惕地看了看门口,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金四喜,人送外號『金扒皮』!这片儿放印子钱、开赌档的,数他最大!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早些年,听说为了抢地盘,手上真沾过人命!只不过人家上头有人,硬是给压下去了!这些年,就专门吃那些走投无路的赌鬼、穷鬼,九出十三归那是轻的!利滚利,卖儿卖女都填不上他那窟窿!”
“八大胡同那边,好几家暗门子,也是他的人看著场子,抽头狠著呢!”老掌柜的声音带著深深的忌惮,“只欺负没根没底的,不招惹有身份的,再加上会『孝敬』,这些年稳当著呢!他那赌档,就在前门楼子西边,『悦来』杂货铺后身那条死胡同最里头,门脸小,里面可深著呢!后生,听我一句劝,离那地方远点,沾上就是一身腥,甩都甩不掉!”
“悦来杂货铺……死胡同……”棒梗默默记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谢了掌柜的,就隨便问问。”他放下茶碗,转身离开了这间瀰漫著陈旧与恐惧气息的茶铺。
天快黑了。棒梗没有回四合院,他的脚步在夕阳的余光下变得异常坚定,方向明確——前门楼子西。
绕过前门大街,钻入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区。空七拐八绕,按照老掌柜的指点,果然在一个掛著褪色“悦来杂货”招牌的小铺子后面,发现了一条狭窄得仅容两人並肩通过的阴暗胡同。
胡同尽头,一扇不起眼的、包著铁皮的破旧木门紧闭著。门楣上没有任何招牌,只有门缝底下透出一线昏黄曖昧的光,以及门內隱隱传来的、压抑的喧囂——骰子在粗瓷碗里疯狂跳动的脆响,纸牌摔在桌上的噼啪声。
就是这里了!金四喜的赌窝!
棒梗站在巷口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猎豹,静静地看著那扇透著光、也透著罪恶的大门。
他没有再靠近,只是深深地、仿佛要將那栋楼刻进脑海般看了一眼。然后,他转身,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渐浓的夜色之中。
夜里,派出所那扇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刀疤脸和另外三个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的汉子,如同丧家之犬般被推搡出来。
冰冷的夜风一吹,刀疤脸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那道狰狞的疤在昏暗的路灯下更显扭曲,混杂著刚结痂的血口子和新添的淤青。
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怨毒地回头瞪了一眼派出所森严的门楣,隨即被旁边兄弟拉扯著,几人互相搀扶著,踉踉蹌蹌地消失在胡同的黑暗里。
“悦来”杂货铺早已打烊,只有后巷深处那扇包著铁皮的破旧木门底下,依旧顽强地透出一线昏黄曖昧的光,像野兽窥伺的眼睛。门內,赌档的喧囂被刻意压低,空气里瀰漫著菸草、汗臭、酒精和一种压抑的紧张。
赌档后堂,与外间乌烟瘴气的赌厅隔著一道厚重的布帘子。这里的空气同样浑浊,却多了一份令人窒息的威压。一盏蒙尘的汽灯悬在低矮的房梁下,光线昏黄摇曳,將房间中央那个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的身影拉得庞大而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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