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唐艷玲的灾难(中)
金四喜。
他约莫五十上下,身材並不算特別高大,甚至有些发福的跡象,但那身裁剪合体的黑色缎面褂子下,包裹的肌肉依旧虬结有力。一张方阔的国字脸,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偏偏又泛著一层油光。
眉毛粗短浓黑,几乎连成一线,下面嵌著一双鹰隼般的三角眼,此刻正半眯著,眼底深处翻涌著冰冷粘稠的戾气,像深潭底下蛰伏的鱷鱼。他左手盘著两个油光鋥亮的铁核桃,发出“喀啦喀啦”单调而瘮人的摩擦声,右手则搭在太师椅光滑的扶手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布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混杂著血腥味和汗臭的风涌了进来。刀疤脸四人互相搀扶著,垂著头,像四块被霜打蔫的烂菜叶子,挪进了后堂。
他们甚至不敢抬头看金四喜一眼,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已经让他们膝盖发软。
“金…金爷…”刀疤脸喉咙乾涩,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喀啦…喀啦…”铁核桃摩擦的声音骤然停下。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金四喜缓缓抬起眼皮。那双三角眼彻底睁开,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刮刀,挨个刮过四人狼狈不堪的脸,最后钉在刀疤脸身上。
“人,带回来了?”金四喜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像淬了冰渣子,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坎上。
刀疤脸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金爷…我们…我们栽了…人…人没带回来…”
“哦?”金四喜的尾音微微上扬,带著一丝玩味,那玩味底下却蕴藏著即將爆发的雷霆,“说说,怎么栽的?”
刀疤脸咽了口唾沫,强忍著肋骨被棒梗踹过的地方传来的剧痛,声音带著屈辱和恐惧:
“就在…就在红星中学门口…我们…我们刚把那丫头片子抓住…正要带…带回来…谁知道…谁知道衝出来一个愣头青学生…手底下贼硬…我们…我们四个…全被他撂倒了…”
“红星中学门口?!”金四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那庞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瑟瑟发抖的四人。三角眼里的戾气如同火山喷发,灼烧著昏黄的灯光。
“老子让你们去抓人!没让你们他妈的去学校门口给老子摆台唱大戏!”金四喜的咆哮震得房樑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刀疤脸脸上。
“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挤了?!放学的时候,胡同口,没人的犄角旮旯!找个麻袋一套,神不知鬼不觉!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明白?!谁给你们的狗胆!敢他妈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去学校门口抢人?!生怕別人不知道我金四喜在干这断子绝孙的买卖是吧?!”
他越说越怒,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油光在灯光下泛著狰狞的赤红。目光一扫,看到旁边八仙桌上还放著一个喝剩一半、飘著茶叶沫子的青瓷盖碗茶。
没有丝毫犹豫!
金四喜抄起那个茶杯,手臂抡圆了,带著一股恶风,狠狠朝著刀疤脸的额头砸了过去!
“砰——哗啦!”
坚硬的瓷杯结结实实砸在刀疤脸的眉骨上!滚烫的茶水混著茶叶沫子泼了他一头一脸,紧接著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鲜血几乎是瞬间就从刀疤脸额角裂开的伤口涌了出来,混合著茶水和茶叶,糊满了半张脸,顺著他那道狰狞的旧疤往下淌。
刀疤脸痛得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硬是咬著牙没倒下去,只是捂著头,鲜血从指缝里不断渗出。
“废物!一群废物!”金四喜兀自不解气,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虎。他两步抢上前,对著刀疤脸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脚!
“嗷——!”刀疤脸再也支撑不住,被踹得整个人向后倒去,“咚”一声重重撞在后面的砖墙上,又软软地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著。
金四喜看都没看他,充血的目光又扫向另外三个早已嚇瘫在地、抖如筛糠的手下。
“还有你们!三个打一个都打不过!饭桶!白吃老子的粮食!”他咆哮著,抬脚就踹!
后堂里瞬间充斥著痛苦的呻吟、粗重的喘息和浓重的血腥味。金四喜像发泄般又狠狠踹了几脚,直到自己也微微有些气喘,才停下动作,胸膛剧烈起伏,三角眼里的暴怒稍稍退去一些,但那份阴鷙却更加浓重。
他喘著粗气,走回太师椅坐下,拿起桌上另一杯凉透的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冰凉的茶水似乎稍稍压下了心头的邪火。
他喘匀了气,冰冷的目光再次投向地上几个不成人形的手下,声音恢復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那个学生…叫什么?”
刀疤脸挣扎著抬起头,满脸血污,艰难地喘息著:“叫…叫贾梗…都…都叫他棒梗…红星中学初三的…小子…手…手黑得很…”
“棒梗…贾梗…”金四喜低声重复著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太师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篤篤声。一个半大孩子?能把自己四个常年打架斗殴的手下打成这样?他三角眼里的阴鷙更浓了几分,这名字,这身手…隱隱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人…人呢?”他声音更沉。
“被…被那小子救了…护…护著跑了…后来…后来学校保卫科…还有派出所的…就…就来了…”刀疤脸断断续续地说著,每说一句都牵扯著身上的伤口,疼得直抽冷气。
“跑了…”金四喜咀嚼著这两个字,眼神闪烁不定。他猛地想起那张“借条”!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让刀疤脸带著,就是为了必要时能堵住悠悠眾口。虽然那玩意儿经不起细查,但用来嚇唬平头百姓足够了。
“借条呢?!”金四喜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著一种不祥的预感。
刀疤脸身体一僵,脸上瞬间没了血色,连额头的伤口似乎都不疼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嘴唇哆嗦著,眼神躲闪,声音细若蚊吶:“条…条子…被…被那小子…抢…抢走了…”
“什么?!”金四喜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一下又窜了上来!他猛地一拍桌子,红木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废物!一群废物!!”他气得几乎要再次跳起来,“连张纸都保不住!老子养你们有什么用!”
那张条子!那张要命的条子!上面落著“民国三十八年”的年號,是他手下惯用的伎俩,专门用来坑蒙那些走投无路又没文化的赌鬼!落款时间就在几天前!这要是落到有心人手里,尤其是落到那个似乎有点邪门的棒梗手里…金四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上来!
他精心设的这个局,原本天衣无缝。看中了唐家那对母女,老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小的更是含苞待放清秀可人。
他派人盯了唐老焉那老实人很久,终於在他缺钱的时候,让人拿著早就准备好的“借条”找上门,威逼利诱,半是强迫半是哄骗地让那窝囊废按了手印。九出十三归,短短三天,利滚利到一百三,唐老焉就是把骨头砸碎了也还不起!到时候,那对母女自然就…
这本是囊中之物!
可现在,全砸了!人没抓到,反而在学校门口闹得沸沸扬扬,引来了保卫科和派出所!最要命的是,那张要命的借条,居然落到了一个能打、似乎还懂点门道的学生手里!
“滚!都给老子滚出去!”金四喜像驱赶苍蝇一样,对著地上几个还在呻吟的手下厉声呵斥,声音里充满了厌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没用的东西!看著就碍眼!滚!”
刀疤脸几人如蒙大赦,也顾不上浑身剧痛,连滚带爬、互相搀扶著,几乎是手脚並用地逃离了这个让他们肝胆俱裂的后堂。
厚重的布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间赌档隱约的喧囂,也隔绝了地上残留的血污和呻吟。后堂里只剩下金四喜一人。
他重新坐回太师椅,身体深深陷进柔软的靠背里,仿佛被抽掉了骨头。刚才的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粘稠的、名为“担忧”的淤泥,缓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送到嘴边,却又烦躁地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捻动著仅剩的那颗铁核桃,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平息心头的焦灼。
“捅娄子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哑乾涩,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事…经不起查啊…”
那张偽造的借条,那个敏感的时间落款,还有他“金四喜”的大名…一旦被有心人揪住,尤其是被那个身手诡异、还抢走了借条的棒梗盯上…金四喜的三角眼微微眯起,里面闪烁著狐狸般警惕而阴冷的光。
他能在四九城这潭浑水里逍遥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谨慎,只吃窝边草,只欺负没根没底的穷鬼,绝不招惹不该惹的人。可这次…似乎有点脱离掌控了。
他看上那对母女,本以为只是手到擒来的玩物,却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那个叫棒梗的学生…到底是什么来路?
昏黄的灯光下,金四喜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第一次显露出一种名为“不安”的裂纹。他需要重新评估,需要找出那个棒梗,需要拿回那张要命的借条,更需要…抹平一切可能的风声。
后堂的阴影里,只剩下铁核桃单调而压抑的“喀啦…喀啦…”声,以及那双在昏暗中闪烁不定、充满了算计与隱忧的三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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