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舌战群臣胡惟庸
高邮府治所高邮城,张周政权“国都”。
近期召开的“朝会”气氛越来越凝重,端坐在简陋御座上的“诚王”张士诚,已经很少再发出往日那般感染人心的豪爽大笑。
他那张惯常带着江湖气的脸上,近些时日常常眉头深锁,目光透着沉郁。
殿下分列两侧的文武臣子们,无论是早年一同贩私盐起家的老兄弟,还是后来投效的各盐场豪杰,个个面色沉峻,既为当前严峻的形势,也为自己渺茫的前程。
这一片愁云惨淡的根源,都来自于南方那个确切的消息——扬州,丢了。
说来讽刺,扬州这座重镇,其实从没有真正被张周政权掌控过,自然谈不上什么“丢失”。
但人心就是这么古怪:当扬州还牢牢掌握在元廷手中时,尽管张士诚曾亲率大军猛攻却铩羽而归,被迫转而向北面发展,张周上下却仍普遍将扬州视为迟早会落入己手的囊中之物。
这不仅仅是处于上升期的政治势力,视天下万城为己物的高度自信,更源于扬州对于高邮近乎致命的战略重要性。
扬州相对于高邮,就好比江宁相对于当涂。
你在当涂建都立国,近在咫尺的战略要地江宁却在敌军手中,对你的国都构成严重威胁,换谁能够安心?
扬州路不仅是高邮府的重要屏障,更是经济、人口、矿产等资源皆凌驾于高邮府之上的庞然大物。
此城不克,张周政权便永无宁日。扬州,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
然而,就是这般被张周视为禁脔的战略要地,竟如此迅速地落入了红旗营手中,以至于张士诚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反应,扬州便已易手。
这个消息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让整个高邮小朝廷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颓丧。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同样是攻打扬州,张周政权几乎是倾尽全力,却只落了个损兵折将,黯然退兵的结果。
而红旗营只遣一支偏师东进,却似摧枯拉朽,先打真州,再取扬州,几乎都是一鼓而下。
即便有人自我安慰,说是有张周兵马先前“打头阵”,消耗了扬州若干守军,并破坏了其部分城防的“功劳”,但双方所展现出的实力差距,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即便张士诚此刻咬牙跺脚,孤注一掷地发动“全国”之兵去反攻扬州,胜算也渺茫得可怜。
更何况,傅友德所部仅仅是石山麾下的一支偏师。
在广阔的庐州路、徐州路和已然打开的江南局面背后,那位石元帅手中还握着多少可以动用的兵马,谁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随时都能向扬州投入更多的力量。
元廷太远,红旗营太近。
如今的红旗营兵锋正盛,气势如虹,是根基未稳的张周政权绝对招惹不起的恐怖存在。
而傅友德在攻陷扬州充分展示麾下兵马的强大战力后,对待张周的态度也立刻变得强硬起来。
他一改之前对张周斥候在一定范围内游弋的容忍,严厉警告他们立即退出扬州境内,并在次日派骁骑营骑兵凌厉出击,果断绞杀那些仍徘徊在扬州境内的张周斥候。
此举,更是让张周上下心惊不已。
因为,绞杀敌方斥候以屏蔽战场,通常是为了掩护本方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基本可以算是两军即将爆发大战的前奏了。
尽管红旗营的骑兵还没有越界进入高邮府境内,但扬州、高邮两城相距实在太近了,又有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提供便捷的粮草辎重运输通道。
张周政权能据高邮而觊觎扬州,红旗营又何尝不能挟大破扬州之威,顺运河而上,直扑高邮城下?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知道内情的张周文武便寝食难安。
一时间,各种建议、对策充斥着张周这简陋的小“朝堂”。
有那等不识时务、一味叫嚣的武将,无视双方显而易见的战力差距,主张先发制人,趁红旗营在扬州立足未稳之际,主动攻入其境内,“拒敌于国门之外”;
也有较为清醒的将领,深知两军战力差距,主张立即收缩兵力,重点布防于高邮城内,试图以逸待劳,寄望于先凭借坚固城防打退敌军的进攻,再图后计;
更有甚者,被传闻中红旗营那声若雷霆、能轰塌城墙的新式武器吓破了胆,认定高邮城必定会失守,建议退守到河网密布、地形更为复杂的兴化县,以期利用水乡地利抵消对方的优势。
这些人中也不乏有初浅的“政权”意识,主张走外交途经解决问题,建议张士诚遣使到江宁,直接询问红旗营的意图,同时严正声明本方的利益诉求。
此举看似强硬,实则暗含向石山求饶,以稳住当前局势之意。
还有极少数李华甫的党羽,重提向元廷投降的旧议,声称只要先稳住北线,就能专心对付扬州之敌,甚至还可以尝试向元廷“借兵”夺回扬州。
连续几次“朝会”,众文武争来吵去,个个面红耳赤,却始终拿不出任何能够真正解决眼下危局的建设性意见。
嘈杂的争论声直吵得张士诚脑仁阵阵发疼,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让他顿觉自己建国称王,看似风光的背后,竟是如此的焦头烂额,远不如当初做盐枭时快意恩仇来得自在。
其实,他内心深处早就有了比较模糊的主张,也明白怪不得手下这群文武没能力。
——当敌对双方的实力差距大到一定程度时,己方纵有千般妙计、万种韬略,在敌人的绝对力量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对方大可一力降十会。
投降是绝不可能的,张周政权本就是很多股势力拼凑而成的散班子,之前还因为要不要接受招安的路线问题,火拼死掉了彼时的“二当家”李华甫。
自己刚刚建国称王,便屈膝投降,他张士诚岂不成了天下英雄的笑柄?
更何况,现在向元廷投降,无疑是为死去的李华甫招魂,将会动摇他的“龙头”地位。
而向还没有称王的石山投降,则更是抹不下面皮。
但与红旗营立刻硬碰硬地开战,同样是取死之道。即便尽取全国之兵,赶走了傅友德这支偏师,得到残破的扬州城,以红旗营的雄厚根基,也完全可以卷土重来。
事实上,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红旗营随时都能从一江之隔的江宁调集大军,援救扬州。甚至驻守扬州的镇朔卫就能单独轻易击败张周大军。
而张周政权则不同,无论此战是输是赢,都必将陷入与红旗营无休无止的拉锯消耗战中,从此再难向外开拓。
最终结果,只能是在这无底洞般的消耗中慢慢耗尽治下民力,然后在红旗营和元廷的联合绞杀下,彻底败亡。
思前想后,出路似乎只剩下了一条——谈判。
张士诚能做这么多年的大盐枭,周旋于官府、豪强和各路江湖人物之间,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并不是那种只能伸不能屈的莽夫,内心深处其实能够接受与石山坐下来谈的局面,但他却不敢贸然主动遣使赶往江宁城。
因为,张士诚完全拿不准石山在这个时候进取扬州,到底是什么想法,有何种图谋?
以常理度之,红旗营既然已经拿下了扬州,继续北上攻取高邮府,进而席卷整个淮安路,将淮东与淮西根据地连成一片,这才最符合争霸天下的战略需要。
至少,换了他张士诚站在石山的位置上,拥有如此巨大的优势,是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存在另一个势力的所谓“国都”的。
在这种敌强我弱,对方意图不明的形势下,张周政权若是一仗未打,便主动遣使低声下气地去求饶,无疑将在战略上陷入极端被动的局面,未来恐怕只能任人宰割。
就在这进退维谷焦灼万分的时刻,红旗营使者胡惟庸的到来,恰如一阵及时雨,暂时缓解了张士诚的两难处境,也让一众焦头烂额的张周文武们暗暗松了一口气。
——胡惟庸此来,总算是代表了红旗营的一种明确态度。
无论是代表石山前来,追究张周兵马擅自入境扬州,正式宣战;还是开启谈判,都好比黑暗中亮起的一盏灯,让人看到了前方的轮廓,总好过之前那种盲目猜测,自己吓自己的恐慌状态。
张士诚的核心班底,大多是最早随他起事的各盐场灶头、豪强,此时还带着浓厚的草莽气息。
但其人好歹已经建国称王,麾下分出了文武班次,场面上的规矩还是要讲的,自是不可能学方国珍一般率性而为。
因此,他并没有一开始就让胡惟庸直接觐见,而是先由张周参知政事蒋辉负责接洽。
不消蒋辉过多地旁敲侧击,胡惟庸便坦然道明了自己的来意——奉石山元帅之命,前来与张周政权洽谈“携手抗元”之事。
至于更具体的细节,他则表示必须面见“诚王”本人,方能详谈。
之前为了应对扬州的突发变局,张士诚不得不从围攻了一段时间的山阳县匆匆撤兵,劳师远征却毫无战果(战后劫掠),本身就很挫军心士气。
如今扬州易主的消息彻底传开,张周政权内部,尤其是那些后期依附过来立场不那么坚定的部分兵马,心中已然开始动摇。
否则,朝堂之上也不会出现那等向元廷投降的声音。
对于张士诚这样新生的势力而言,信心往往比实力本身更加重要。局势拖得越久,内部的人心浮动就越厉害,形势也越发不利。
张士诚心知自己拖不起,于是在胡惟庸抵达高邮的次日,便决定在“朝会”上正式接见这位红旗营使者。
张周政权的“王宫”并不是原来的高邮府府衙,而是选了一处大户宅院改造,正殿原本是主人的厅堂,如今拆除了内部隔断,倒也显得颇为宽敞。
张士诚身着赭黄色王袍,端坐在殿北中央临时打造的御座上,虽然努力维持着威仪,但眉宇间仍难掩一丝疲惫与焦虑。
两侧文武官员依照品级排列,文左武右,虽然服饰各异,仪仗也略显简陋粗糙,却也在努力烘托几分“王家”的气派,以图震慑红旗营使者。
“红旗营元帅府经历司经历胡惟庸,奉石元帅之命,特来拜会诚王!”
胡惟庸步入殿中,站定后,向御座上的张士诚拱手一礼,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他刻意使用了“拜会”二字来定性此次外交活动,而非“朝见”或“谒见”,这在严格意义上并不符合此时双方“王”与“元帅”名义上的尊卑礼数。
然而,殿中分列的十余名张周文武,心中都清楚红旗营和张周政权实力的巨大差距,竟无一人敢在此时站出来,呵斥胡惟庸“不识礼数”“倨傲无礼”。
实力,便是最好的外交语言,古往今来无过如此!
不过,这种关乎颜面的外交场合,也不能让对方一直占据上风。
一位面色黝黑手掌粗大的中年汉子率先出列,正是张周左丞徐义,接过话头,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闻胡经历此来,是为协商贵我两部携手抗元之事。今日既已得见诚王,可否详细分说章程?”
胡惟庸并没有直接回答徐义的问题,他的目光掠过徐义,看向殿中两侧站立的张周文武,最后投向御座上的张士诚,语气平稳地道:
“下官在我家石元帅驾前奏对,亦能有座。却不意淮东规矩,竟迥异于淮西?”
他这句话软中带硬,分明是在质疑张士诚这边的待客之道,更隐晦地抬高了石山的地位。
徐义出身灶户,是最早追随张士诚起兵的兄弟之一,性情耿直火爆,还曾为张士诚掌管过亲军,见胡惟庸一个小小的“经历”竟敢如此拿捏身份,当面质疑,顿时火气上涌,忍不住出言讥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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