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虽未点明,用意却是再明白不过。
张士诚的目光越过垛口,投向南方。
汉军的先头部队已经清晰可见,黑色的铁甲反射着冬日惨淡的阳光,如一片移动的金属森林。
旌旗蔽空,刀枪如林,队伍行进间肃静无声,唯有千万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汇成沉闷的雷鸣,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弦。
虽然相隔尚有数里,但那数万百战精锐凝聚而成的冲天杀气,已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他张士诚行走江湖多年,贩私盐,闯码头,刀头舔血,什么大风大浪、危险场面没有经历过?
可面对城外这支军容鼎盛、气势磅礴的汉军,一股久违的寒意仍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这绝非往日遭遇的元军地方部队或地方豪强武装可比。
“只怕……是场鸿门宴啊。”
张士诚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却带着深深的忧虑。
“孤今日若深入汉营,谁能是孤的子房?谁又能做孤的樊哙?”
楚汉相争,鸿门宴的故事在市井间流传极广,李伯升自然熟知。
但他对此另有见解,认为汉高祖刘邦能从鸿门宴上安然脱险,关键并不是全赖张良智计与樊哙的忠勇,而在于霸王项羽彼时并无必杀刘邦之心,才给了他一条活路。
当下的形势,其实也一样。
“王上,”
李伯升压低声音,言辞恳切地道:
“石景行乃当世枭雄,行事只论利害,不计小节。他若真想取高邮,以城中如今兵疲粮尽的现状,我等凭借什么来阻挡汉军兵锋?”
张士诚默然。城墙下,护城河里漂浮着断箭朽木,水色暗红;城墙上,新添的箭坑石痕触目惊心,守城的士兵个个面黄肌瘦,许多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倚着墙垛才能站稳。
这座孤城,确实已到了承受的极限,再也经不起任何战火了。若因自己一时的胆怯而引来覆顶之灾,如何对得起这些追随自己浴血奋战的兄弟?
一股混杂着悲凉、不甘与决绝的情绪涌上心头。张士诚猛地一拍墙垛,灰尘簌簌落下:
“罢了!孤纵横淮东多年,好歹先于那石景行称王建国,岂能在他面前失了英雄气概,让天下人小觑了去?!
来人!速去准备,将府库中最好的金银珠宝、锦缎玉帛,再挑选……挑选二十名美貌官女,孤要亲自出城,迎接汉王大驾!”
约莫半个时辰后,汉军先锋大将傅友德率所部率先抵达高邮城下。
这支兵马装备精良,行动迅捷,毫不客气地接管了元军遗留下的主要营寨,并立即派出工兵修缮加固,布置岗哨,动作熟练高效。
紧接着,汉军各卫兵马络绎不绝,浩浩荡荡开至,依据预先划定的区域,井然有序地入驻大营。一时间,高邮城外再次旌旗招展,人喊马嘶,金鼓号令之声此起彼伏,营盘连绵望不到尽头。
此情此景,与月余前元军重重围困高邮时何其相似!
城头守军目睹这一切,无不面色发白,心头怦怦直跳,恐惧的记忆再次被唤醒。
城中,张士诚的王宫内,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当得知诚王竟要亲自进入虎狼之穴般的汉军大营,去拜见汉王,以史文炳为首的一批将领立刻跪地苦谏。
“王上!万万不可啊!”
史文炳须发皆张,叩首不已。
“汉军势大,那石景行枭雄之姿,心狠手辣!万一他有歹意,王上置身于万军之中,如同羊入虎口,臣等纵有援心,又如何救之?此乃轻涉险地,绝非明主所为!”
参政蒋辉则相对冷静些,但也忧心忡忡:
“王上,即便要去,也当多带精锐护卫,并令城外诸军严加戒备,以防不测。”
张士诚本就有些耳根软,缺乏雄主那种一旦决断便矢志不渝的刚毅,被臣下这么一劝,特别是“鸿门宴”三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神经,刚刚下定的决心又开始动摇起来,脸上满是犹豫和挣扎。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再次出城求见汉王的司徒李伯升匆匆返回,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带回了汉王石山一句简短的口谕“孤此行,专为见诚王。”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它像一道最后的通牒,彻底堵死了张士诚的所有退路。若再推脱不去,接下来面对的,恐怕就不是口谕,而是汉军冰冷的刀枪和雷霆般的攻城攻势了。
张士诚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长叹一声:
“备马!点齐仪仗!伯升,文炳,你二人随孤一同出城!”他已别无选择。
汉军大营设在了原元军中军大帐的位置,只是将代表蒙古权贵的白旄苏鲁锭大纛换成了醒目的“汉”字赤红旗和石山的王旗。
营盘布置得极有法度,内外数重,壕沟、栅栏、望楼、哨卡一应俱全,明哨暗哨交错,巡逻队往来不绝,戒备森严,透着一股森然肃杀之气。
张士诚自幼混迹江湖,后又带兵打仗,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暗惊:这石山治军严整,营伍肃然,远非他的周军可比,甚至比元军主力还要胜过一筹。
石山的王帐立于大营最中央,帐外侍立着两排顶盔贯甲的彪悍亲兵,个个身高体壮,目光锐利,手按刀柄,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唯有眼神扫过时,才流露出百战精锐特有的杀气。
当张士诚三人走近时,卫兵严格按照程序查验身份,恭敬却坚决地请他们解下佩剑,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纪律性。
大帐内颇为宽敞,地面铺着厚厚的毡毯,中间燃着一个巨大的炭盆,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汉王石山端坐于主位之上,见张士诚进来,并未起身相迎,只是微微欠身,伸手指向自己左手下首的座位,淡淡道:
“诚王来了,请坐!”
这位崛起于微末、如今已雄踞东南半壁的汉王,看起来二十许年纪,面容硬朗,却线条刚毅,皮肤因常年征战而呈古铜色。
他并未穿着华丽的王袍,只是一身赤色劲装,外罩简单的软甲,但久居人上、执掌生杀大权所养成的威严气势,却在不经意间弥漫开来,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视过来时,仿佛能洞穿人心。
张士诚强自镇定,示意史文炳捧上备好的礼单,脸上堆起笑容,言语间极尽客气:
“汉王高举‘驱虏复汉’大旗,屡挫元狗兵锋!先解徐州李元帅之围,又分围攻蕲州徐宋的元军,如今更不辞劳苦,亲提大军,救我周国于存亡危急之秋,此恩此德,天高地厚!
汉王实乃当今天下第一等的义气豪杰!领袖群伦,当之无愧!”
他这番话说的很漂亮,极尽恭维之能事,将石山的功绩大大赞扬了一番。
张士诚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知道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那就是彻底归附石山。
但他既不甘心就此放弃王位,又舍不得割让哪怕已经丢掉了的地盘,便只能指望用这些浮财和虚名来搪塞过关,希望石山能看在厚礼和虚名的份上,暂时放他一马。
石山是何等人物?岂会被张士诚这番惠而不实的甜言蜜语和区区财货所迷惑?
他面色平静地接过内侍转呈的礼单,随手放在身旁的案几上,看都未多看一眼,目光依旧锁定在张士诚身上,开门见山道:
“诚王美意,孤便却之不恭了。今日邀诚王过营一叙,实是有要事需与诚王当面商议!”
张士诚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石山不吃他这一套,要收取此战实质性的回报了。
他本能地就想找借口搪塞,但目光触及帐外那些如狼似虎的汉军亲卫,感受到石山那平静目光下蕴含的无形压力,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刻身在汉军大营,他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哪里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汉王……请讲。”
石山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张士诚的双眼,语气沉稳而有力:
“不瞒诚王,脱脱之所以仓惶退军,除因其南下偏师已被我军全歼外,更因我军已经抄了其后路!机不可失,孤欲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争取一举彻底歼灭脱脱所部,永绝后患!”
他略微停顿,给予张士诚消化这惊人消息的时间,随即图穷匕见,抛出了自己的要求:
“不知高邮城中,如今尚有多少可战之兵?可否与孤王师一同出兵,共击脱脱?”
……
ps:今天本来准备一个大章写完江北剧情,但肩周炎发作,状态很差,实在码不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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