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淮东事了埋钉子

石山的话音刚落,大帐内的气温仿佛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张士诚、史文炳、李伯升三人顿时脸色大变,心中警铃大作。汉王这看似是并肩作战的邀请,实则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是一个无论如何回答,都极易掉进对方挖好的深坑。

张周君臣若是照直说高邮城中兵微将寡,粮草匮乏,已经无力再战,那张士诚这个本就因困守孤城而分量不足的“诚王”,在携大胜之威的石山面前,将彻底失去平等对话的资格。

如此被石山探清虚实,更容易激起其顺势吞并张周的野心——弱者不配拥有王号和领土。

可若是打肿脸充胖子,夸大城中尚存的兵马总数和战力,则更没理由拒绝汉王这“共击脱脱”的“大义”邀请。

毕竟,人家汉王不惜停下江南如火如荼的战事,调集重兵北上,专为你们解除高邮之围和灭国之危,如此再造之恩,理当倾力以报,一同出兵击败元军残部,本就是分内之事。

结果,汉军在流血牺牲赶跑了脱脱,你周军却只想躲在后面保全实力,连趁胜追击、扩大战果都不愿意,于情于理,如何说得过去?

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天下人将如何看他张士诚?石山若以此为由攻打高邮,周军又以什么名义和力量反抗?

这进退维谷的境地,让张士诚只觉的喉头发干,一时难以想出合适的措辞。

“不妥!”

率先开口的是张周同知枢密院事史文炳。其实电光石火间,他也没有想好该如何完美拒绝石山的出兵邀请,但身为臣子,岂能让主上亲自与强邻之主正面交锋中陷入尴尬?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都必须先抢过话头,为诚王争取思考的时间。

话一出口,史文炳便觉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急切,恐触怒了石山,忙向端坐主位的汉王拱手行礼,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道歉道:

“外臣情急之下言辞无状,若有冲撞之处,实非本意,还请汉王海涵,恕罪!”

汉军现阶段的战略重点确实仍在江南,石山前面那番“共击脱脱”的言论,本就是一出逼张周君臣表态的政治戏码,自然不会在意史文炳这小小的插话失礼。

他当即大手一挥,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平淡却自带威严,道:

“无妨,军情紧急,直抒胸臆便可。你且说说,有何不妥?”

史文炳颇有急智,这稍一停顿的功夫,脑中已经飞速运转,想清楚了其中关键。他并未直接回答能否出兵,而是深吸一口气,反问道:

“敢问汉王,您方才所言‘永绝后患’,具体所指为何?是指击溃、歼灭脱脱所部的这支元军主力,还是指……就此北伐大都,底定天下乾坤?”

他这番话,既是拖延时间,以便自己和张士诚能重新整理思路,更是在巧妙地提醒石山:汉军虽强,能正面击败脱脱,也能轻易灭掉张周,但距离北伐大都、推翻蒙元,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此刻,若是逼人太甚,导致淮东局势崩坏,对你汉国也没什么好处。这句话并不是威胁鱼死网破,而是在为后续的讨价还价铺垫底线。

石山心中暗赞此人是个人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抓住问题的关键。

不过,也正好将话题引导向自己预设的方向。他故作不解,顺着话头问道:

“哦?这二者,于眼下出兵之事,有何不同?”

史文炳替张士诚接下石山的话锋,实则承担了巨大的风险和压力。

须知道,在形势比人强时,一味逞口舌之利,非但难以达成目的,反而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此刻见石山并未因此动怒,依旧神色平静,他才稍稍放下心来,组织语言道:

“蒙元疆域虽广,但内部矛盾重重。脱脱此番南征已是倾尽国力,方拼凑起这支大军。如今其主力正面败于汉王,军心涣散,短期内绝无力再组织起对我高邮的有效围攻,更遑论威胁扬州。”

他先讲明脱脱当前的窘迫现状,再次高高捧起石山正面击败元军主力的不世功绩,并将话题巧妙地拉回到周、汉两国唇齿相依的同盟关系上,这才缓缓阐明本方不宜立即出兵的理由:

“反观我大周,国都新遭元军围城月余,身心俱疲,粮草不继,士气尤为低迷。其余诸城皆被鞑子荼毒甚深,生民离难,如今尚在元狗余孽掌控之中,我军后方实则颇为不稳。

若此时贸然随汉王陛下追击穷寇,非但难以为贵军提供有效臂助,恐还会因行军迟缓、战力不济,陷入元军残部反击或埋伏。

万一我军被敌所趁,以致溃败,牵连汉王前期大胜之局,则外臣等万死难赎!”

说话期间,史文炳的目光一直小心地观察着石山的反应,见后者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心中更是暗自惊叹:

对方如此年轻,竟有这般深沉的城府,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难怪能在数年间闯下这偌大基业。

“枢密所言确是实情,句句在理!”

张士诚这个时候也终于理清了思路,连忙接过话茬,语气沉重而恳切:

“汉王明鉴,我军新败,元气大伤,当下仅剩高邮一孤城,兵微将寡,仓廪空虚,恐怕难以为汉王麾下儿郎提供助力,反而可能成为大军的拖累。

此时之策,宜先稳固根本,收复左近失地,安抚受难百姓,待重新编练大军,守稳淮东一隅,方能不让元狗再次南下,殃及扬州,也算为我汉周同盟,略尽守土之责。”

他这番话,既讲明了张周存在的现实困难,以图博取石山的同情,也隐含地表示自己愿意充当石山在北方的屏障,为其看住淮东,阻挡元军可能的再次南下。

其人姿态放得极低,只希望对方能见好就收,不要逼人太甚。

“嗯……”

石山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若有所思,仿佛真被史文炳和张士诚这番合情合理的说辞打动了。

“二位皆言之有理,周国既确有难处,无此实力,强求出兵,确是不妥。那便……作罢。”

张士诚三人闻言,心中刚稍松半口气,却见石山摩挲着下颌短须,突然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来,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

“只是,我军偏师此刻尚在淮安路与元军激战,牵制敌军。孤既已亲率大军北上,总不能因脱脱暂退,便放弃眼前大好形势,坐视偏师陷入绝境。这淮安路我军是打定了!”

说罢,石山便目光炯炯地看向张士诚,意思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救了你,总得表示表示。

你们实力弱,不出兵追击脱脱主力,可以。但攻打淮安路内元军所需的钱粮,民夫丁壮等后勤补给,你们总得出吧?

按常理来说,受此大恩,确实该如此回报。

问题是张周如今仅剩高邮一座残破孤城,自身钱粮兵员都已捉襟见肘,接下来收复失地、安抚人心等等,哪一样不需要巨量的钱粮投入?

哪里还有余力支持汉军继续征伐?

更重要的是,张周战略空间再次受到挤压。

此前有北面的徐州作为缓冲,张周还能勉强向淮安路方向猥琐发育。

如今徐州已被脱脱夺走,若再让汉军彻底控制淮安路,那张周就彻底被锁死在了高邮府内,东西北三面皆被汉国势力包围,失去了所有拓展空间,除了被汉国逐步消化吞并,再无他路。

张士诚起兵之后,不仅势力拓展方向处处受汉军制约,兵力、名望、战绩也被后者稳压一头。

以前他就时常感觉自己仿佛活在石山的阴影之下,此刻直面这位咄咄逼人的汉王,这种感觉更是强烈到了极点,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无力感的情绪涌上心头。

其人只觉得英雄气短,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缩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不禁死死握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起来,脸颊微微泛红。

“汉王。”

李伯升见张士诚隐然有控制不住怒意,即将发作的迹象,心中大骇,唯恐诚王一时意气用事,顶撞石山,被对方抓住把柄,借机将他们三人全部扣下。

那高邮城群龙无首,可就真的完了!

他忙不迭地插话,试图缓和气氛,并将话题引向更实际的方面:

“脱脱虽已退兵,但淮东元军残余势力仍不容小觑。我军下一步收复失地,与贵军剿灭元寇的目标实则一致。纵使兵力单薄,总归能为贵军略尽绵薄之力,或可在战略上协同呼应。

可否……可否请汉王明示,两军稍作分工,各取所需,以期更快平定地方?”

石山终于等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对方开始寻求具体合作方案,而非一味拒绝。心中暗赞李伯升识时务、懂进退,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给予回应,道:

“李司徒且说说,如何分工法?”

李伯升身为兴化籍将领,本不想亲自挑明敏感的泰州归属问题,以免得罪吕珍等泰州系将领,导致张周内部离心。

但眼下汉军势大,周军即将收复失地,在很多方面也需仰赖汉军默许甚至支持。

不管他说不说,以汉王的手段和实力,泰州等地绝无可能再回到张周手中。既然如此,还不如由他做个顺水人情,也为自己在汉王那边留个识大体的印象。

今日帐中二王交锋,他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诚王气量恢弘,待下宽厚,讲义气,毫无疑问是能成一方事业的真豪杰。但跟汉王这等人中龙凤一比,无论是在战略眼光、权谋手段,还是在军队建设、个人魅力上,都相形见绌了。

更何况汉国根基已固,据有江淮富庶之地,兵精粮足,人才济济,处处都稳压风雨飘摇的张周一头。双方在应对脱脱大军压境时的表现,更是一个摧枯拉朽,一个苦苦支撑,高下立判。

乱世争锋,如同逆水行舟,一步慢便是步步慢。

李伯升认为汉王未来未必能一统天下,但诚王也肯定不可能笑到最后的那个了。其人既已隐约看到了张周那不甚光明的未来,便不能不为自己和家族暗中留一条后路。

想到此处,他便不再犹豫,先是看向张士诚,语气恭敬地带着暗示,道:

“王上,有道是兵贵神速,元军主力溃败,我军确应配合汉王竭力追击,扩大战果。

同时,泰州、兴化等城池如今仍在元狗手中,想来其守军得知脱脱已经败退,必然士气大跌,军心涣散。咱们也宜趁其混乱,赶紧发兵夺回,以稳定后方,安抚民心。”

张士诚听出了李伯升话中未尽之意,他在内心痛苦挣扎,确实万分不想放弃起家之地泰州,那里有他太多老兄弟的根基所在。

但眼下形势比人强,今日若不能满足石山的胃口,拿出足够的“诚意”,恐怕连高邮都保不住,又谈何未来?

而且,经历了高邮这场惨烈的围城战,张士诚也想明白了,高邮地处要冲,四面受敌,绝非成就帝王基业的理想之地。

特别是背后有汉国这个强大近邻,处处受制于人,时刻都有倾覆之危,迟早要谋划迁都。

既然连国都高邮都可以在未来放弃,那么本就属于扬州路,且已经无力夺回的泰州,又何必死死不肯松口,为自己招来祸端呢?

想到此处,张士诚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与决绝,朝李伯升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他牺牲泰州以保全张周整体的意图,并允许他继续往下谈。

李伯升得到张士诚的默许,心中一定,顿时有了底气,这才转向石山,姿态放得更低,言辞却愈发清晰务实:

“汉王,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外臣听说,元军数月前已然覆灭了徐宋,想必其留在江南的主力早已东进浙北,这段时间正与贵国交锋。

贵国当下正全力攻取江南,应对元军主力的压力定然不小,正应集中全力,实不宜在淮东牵制大量兵力过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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