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对诚王在淮东的声望和号召力,自然是有所夸大,张士诚若是真有这本事,也不至于脱脱率大军一到,张周名下的多座城池皆望风而降了。

但外交谈判本就是有价码要往高处喊,没有价码也要找出些难以立刻印证的理由来强撑门面,增加己方的谈判筹码。

李伯升一直在注视石山的神情,见对方面色平静,深邃的目光让人猜不透其心中所想,越发暗叹其城府深不可测。

但他注意到石山身后侍立的几位汉军高级将领,脸上已隐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担心有人突然插话打乱节奏,赶紧加快了语速,抛出自己的方案:

“我国君臣皆是淮东土著,在此地经营日久,乡谊人脉广泛。纵使当下暂受小挫,只待我家主上大驾出高邮,振臂一呼,各地豪杰响应,收复周边失地将在旦夕之间。

如此,可否请贵军盯住泰州之敌,我军则先集中力量向北收复宝应,切断元军北逃之路。然后两军协力,关门打狗,全歼尚未来得及撤退的元军诸部?”

“哼!”

李伯升的话音才落,汉军抚军左卫都指挥使邵荣便按捺不住,冷哼出声,毫不客气地插话道:

“李司徒倒是打得好算盘!泰州城本就属于我国扬州府治下,如今又被元军所据,何须尔等‘请’我军去取?

至于元军主力,其东进浙北不假,却早被我军接连挫败,前后损兵十余万!湖广行省左丞恩宁普,江浙行省左丞董抟霄,多少蒙元方面大员,所谓名将,都成了我军阵上亡魂!

不然的话,我家主上何以能如此从容放下江南战局,亲率主力来救你高邮之危?”

邵荣声若洪钟,气势逼人,目光扫过张周君臣,继续道:

“以我主上如今的声望,以我汉军现下的战力,正是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北拒脱脱,南灭卜颜,南北两线同时开疆拓土,又有何不可?

莫非李司徒以为,我汉军还需要倚仗贵军这点残兵败将,方能成事不成?”

邵荣这番话已经是极不客气,直接将周军贬为“残兵败将”,点明了双方实力那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邵将军,还请慎言!”

李伯升本想说些强硬的话,撑场面,可看向邵荣身侧的傅友德、左君弼、龚午等汉军高级将领,皆是一脸傲然与理所当然的神态,心中那点讨价还价的底气瞬间消散大半。

若汉军实力真的已强横到可以无视长江阻隔的地理限制,淮东、浙北、淮西等地多线作战,仍能保持强势的地步,那张周政权还有什么挣扎的资本和存在的必要?

或许,诚王去王号,周国整体并入汉国,才是眼下最理智、最能保全众人的选择……

李伯升心知此事涉及国体存续,已经远超自己一个臣子能掺和决定的范畴。他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史文炳,见这位同僚同样面色灰败,神情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选择了沉默——接下来是战是和,是屈膝还是抗争,这等关乎国运的天大决策,只能由诚王自己来拿主意了。

张士诚的内心此刻已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他虽心高气傲,自诩当世英雄,却绝非目空一切,看不清现实的蠢人。

若他尚未起事,或者势力还很微弱,加盟如日中天的汉国,或许并非不能接受的结果。

但他早已称王建国,背后捆绑着庞大的利益集团,有着兴化、泰州等不同派系的老兄弟,有着追随他出生入死的万千将士,如何能轻易向另一个割据势力俯首称臣?

更何况,天下大势虽渐明朗于汉国有利,但蒙元百足之死而不僵,北方仍有强敌,江南也未完全平定,石山现在声望一时无两,可也未必就能够一定笑到最后。

局势尚未彻底明朗之前,贸然投效石山,不仅将彻底失去在这乱世中放手一搏、问鼎天下的机会,也有可能在将来汉国遭遇挫折或被新的强者取代时,跟着陪葬。

甚至可能因为已经称王的身份而被猜忌,最后比李华甫死得还要稀里糊涂,徒惹天下英雄耻笑。

但眼下这关,若不拿出足以让石山满意的实际行动来表达“诚意”,是肯定过不去的。

钱粮,自己都缺;

地盘,对方志在必得。

那么,他手里还能拿出什么?

送质子?张士诚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被他压下。

他子嗣倒是不少,但年纪都还很小,送出质子,等于将最大的把柄交予人手,他舍不得,而且风险也太大了。

他倒是有个容貌出众,尚未婚配的妹妹……或许,联姻?这是乱世中常见的巩固联盟或表达臣服的方式。用姻亲关系来缓和当下的紧张局面,为张周争取喘息之机。

虽然他知道石山早已娶妻,正宫之位已定,自己的妹妹嫁过去最多是个妃嫔,但此刻,这似乎是唯一能拿得出手,且具有一定分量,又能保全双方颜面的筹码了。

至于脸面问题,在政治利益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张士诚犹豫再三,脸上闪过挣扎、屈辱等神色,最终化为一丝决绝。

他抬起头,迎上石山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道:

“汉、周两国,唇齿相依,合则两利。如今汉王又倾力援救我高邮,恩同再造。为表我个人及周国臣民的诚心,愿使两国关系更进一步……

我有一小妹,今年刚满十八,品貌端庄,愿送予汉王,侍奉左右,以结秦晋之好,永固同盟?不知……汉王意下如何?”

他刻意用了“送”字,而非“嫁”,做足了卑微姿态,既点明这是馈赠、是臣服的表现,也规避了石山已有正妻,难以再娶的尴尬。

石山脸上终于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并未立即回答,目光在张士诚那强自镇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神色复杂的史文炳和李伯升,这才缓缓开口,一锤定音地道:

“诚王美意,孤……便却之不恭了。令妹贤淑,孤素有耳闻,日后必不相负。”

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政治讲究的是妥协与平衡。

石山深知,以汉国当前形势,北有主力尚存的脱脱,南有步步紧逼的卜颜帖木儿,西有即将死灰复燃的徐宋,逼降张士诚固然痛快。

但强行吞并消化淮东,需要投入大量行政和军事资源,还可能激起周军残余势力的激烈反抗,绝非上策。

能逼得张士诚主动献妹求和,送出泰州的实际控制权,在战略上达成对张周的进一步压制,使其在名义上保持独立,实则沦为半附庸,这已是现阶段最理想的结果。

若真把对方逼到绝境,狗急跳墙投降蒙元,反而得不偿失了。

石山当然也清楚,汉、周之间这种脆弱的同盟关系,绝不可能靠一个女子来真正维系。

未来张士诚若是自觉羽翼丰满,或汉国遭遇变故,该背叛时照样会背叛,接不接受其妹妹,都不会影响他的决断。

但此事无关紧要,乱世争霸,靠的始终是自身软硬实力,只要争取到这段时间,待汉国整合完江南,实力更进一步,届时张周是存是亡,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既然最高层面的政治交易已经达成,接下来的细节便水到渠成。

石山与张士诚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些尖锐的矛盾,转而开始具体筹划如何剿灭淮东境内的元军残余势力。

高邮北面的宝应县必须尽快拿下,如此才能关闭元军南窜的大门,实现“关门打狗”的战略;

其东北面的兴化县同样至关重要,那里水网密布,是泰州之敌向淮安路境内化整为零、分散逃窜的重要通道,必须堵死。

但形势明摆着,在脱脱所部主力尚未远遁,随时可能反扑的情况下,以周军现有的实力,能独立拿下其中一个县已是极限,同时攻取两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最终,还是要依靠汉军的力量。

石山当即做出部署:

命邵荣率领抚军左卫一部精锐,随张士诚所部周军主力北上,合力夺取宝应县。

汉军的主要任务是扫荡、追击沿途溃散的元军游兵散勇,并对可能存在的元军援兵进行警戒。

至于攻打宝应县城的硬仗,则主要交给周军自己负责,以此锻炼其队伍,也让他们有“收复失地”的功绩可拿。

相应的,宝应县城夺回后,归属张周,但汉军沿途俘获的所有战俘、缴获的重要军械物资,则全部由汉军带走,补充此战的损耗。

而石山本人,则亲率汉军主力,先行向北做出追击脱脱主力的姿态,抵达范水寨进行威慑后,再突然转向东进,直扑兴化县。

为防汉军夺下兴化县后赖着不走,张士诚派李伯升率领一千周军,随同石山本部一起行动。

兴化是李伯升的家乡,由他出面,便于联络地方豪强,稳定局势。更重要的是,张士诚众兄弟中,最能征善战的张士德已经战死,其余几个弟弟能力有限,难堪大任。

而吕珍等泰州籍将领,因为事实上放弃了泰州,此刻情绪难免波动,张士诚也不敢再放手使用他们,以免节外生枝。

此等重要又敏感的任务,交给沉稳且识大体的李伯升,最为合适。

最终,石山所率主力在距离兴化县城约二十里处,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地带,与一支规模不小的元军遭遇——正是从泰州仓惶撤出的悟良哈台所部。

悟良哈台此前率两万大军夺取了泰州,脱脱交给他的最后任务是与高丽军联手,威胁汉军侧翼,迟滞其进军速度,为主力撤退赢得时间,同样属于弃子。

在得知高丽军一触即溃、未能完成阻敌任务后,悟良哈台见机极快,果断放弃泰州,大运河不能走了,其人想经兴化北上,意欲退到淮安路再与脱脱会师。

不料石山用兵神速,行动比他预想的更快,竟抢先一步,堵在了他北上的必经之路上。

元军为了尽快脱离险境,一路强行军,人马疲惫,队形早已散乱。此刻骤然见到前方旌旗招展、军容鼎盛的汉军主力,如山如海,杀气盈野,本就低落的士气瞬间崩溃。

不待汉军发动冲锋,不知谁发了一声喊,这万余(途中已有大量掉队逃散)元军当即炸营,四散溃逃,毫无战意。

接下来,便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追逐与抓俘游戏。

汉军骑兵四处出击,步卒稳步推进,分进合击。此战,汉军收获了自北上以来数量最多的一批战俘,其中不乏辽阳精锐和高丽兵。

战后,石山经过初步筛选,将其中精锐和所有高丽兵全部带走,其余兵马和部分本地胁从的壮丁,则大方地“赠送”给了李伯升。

这一手,既增强了李伯升直属部队的实力,卖了他个人情,也顺势加重其在如今兵力匮乏的张周政权内部的话语权和分量。

李伯升此人有头脑,懂进退,立场相对灵活,是个值得培养和拉拢的对象。在张周这个汉国未来的“藩属”周国内,有一个对汉国抱有善意且地位不低的实权人物,总归不是坏事。

李伯升接收这批俘虏时,心情颇为复杂。他自然明白石山的用意——这就是阳谋。

乱世中有兵才有权,才有立足的资本。

更重要的是经历了此事,诚王肯定会对他起疑,再怎么解释都没用,还不如接受汉王的善意,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伯升最终接受了这些人马,虽然并未向石山做任何表态,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麾下这支军队的命运,已经与汉王石山的意志纠缠在了一起。

而高邮城头那面“周”字大旗,在这淮东大地上,还能飘扬多久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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