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堂內,时间仿佛凝固成了一块琥珀。

唯一的声响,是炭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那声音,並不整齐。

稀稀拉拉,断断续续。

有些角落,声音密集,带著一种不顾一切的宣泄。

而更广阔的地方,则是一片死寂。

王景握著笔。

那根平日里轻若无物的炭笔,此刻却有千钧之重。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著脸颊滑落。

滴答。

一滴汗,砸在了面前的白纸上,晕开一小团灰色的印记。

他的脑中,风暴肆虐。

白菜。

白菜。

他反覆咀嚼著这两个字,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他尝试下笔。

“农者,国之本也……”

写下七个字,他便再也写不下去。

这话太空了。

空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他抬头,环顾四周。

他的同伴们,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世家子弟,此刻的姿態与他別无二致。

有人咬著笔桿,有人望著窗外,有人乾脆趴在桌上,用袖子遮住了脸。

他们的骄傲,被一斤白菜,砸得粉碎。

目光越过他们,投向了那些角落。

那些衣衫朴素的寒门学子,几乎都將头埋进了胸口。

他们的背脊,微微弓起,形成一个专注的弧度。

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歇。

他们不是在引经据典。

他们只是在记录。

记录著他们或他们父辈,最熟悉的生活。

陈安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

他的字,算不上漂亮,有些地方甚至因为用力而划破了纸面。

可他写下的內容,却充满了泥土的气息。

“菜出蓝田,需沙地。秋分种,立冬收。收时须避霜打,否则菜心发苦,价贱。”

“菜农寅时(凌晨3-5点)起,驾牛车,或独轮鸡公车,覆以草蓆,行三十里入长安。”

“至西市,天未亮,需占好位,晚则无处。”

“西市菜牙,抽十之一。遇恶霸,抽十之三。”

“若遇雨雪天,菜价涨一文。若菜多,则跌半文。民妇多在此刻购菜,能省一二铜板,为小儿添一串葫芦。”

他写下了价格。

更写下了价格背后,那一双双在泥地里跋涉的脚,和一个个在寒风中计算得失的家庭。

主考席位上,孔颖达站了起来。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迈开脚步,走下了讲台。

他那双皂靴,踩在明伦堂光滑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先是走到了王景的桌案旁。

目光在王景那张只写了七个字的答卷上,停留了一瞬。

隨后,他走开了。

他穿过那些或茫然,或羞愤的世家子弟。

最后,他停在了陈安的身后。

他低头,看著那张写满了字的纸。

纸上的字,鲜活得仿佛能跳出来。

那些关於节气,关於路程,关於菜牙抽成的细节,让孔颖达的呼吸,有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紊乱。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

他知道“四体不勤,五穀不分”是何意。

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这八个字的分量,有多沉。

噹啷——

是计时用的铜漏,流尽了最后一滴水。

考试结束了。

林墨的声音响起。

“停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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