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戌时初。

鸡回笼,狗巡视。

酉末的残阳透过殮房门口,溅在老人半边身子上。

这让刚回到殮房的荒牧,一眼就注意到了老头的衣著。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老头换下了那件浆洗到泛白的短褐,换上了一套乾净的黑褂子。

再普通的褂子,其料子由麻缝纫,摸上去手感顺滑无比,除非手上有老茧,才颳起丝线。

一般平常人家就备著一两套,一年到头只有在重要场合或节日,才捨得穿出去。

残阳打在老头的褂子上,映出在黑色底子上用银线绣出的朵朵祥云,点缀在前襟后背,以及袖口上。

老头注意到荒牧的打量,笑呵呵道:“怎么样,我这套褂子还入眼吧?”

荒牧望著慈和的老人,心中不免涌起五味杂陈。

老人提前换好衣服,他知晓这意味著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变化,夹杂著一分子女对长辈的不满:“別人的寿衣,都是红色打底,用银线绣著金元宝,再不济也是绣著铜钱...”

“而您老穿戴一身黑褂子,不太妥吧?”

面对好大孙的指正,老头笑容不减。

“大红底子的寿衣,是寿终正寢,一辈子福寿安康之人穿的。绣金绣银不过装饰罢了,又有什么意义哩?好多人一辈子劳劳碌碌,不曾得过半分欢愉,死前还怕落给旁人面子,硬是穿一身大红底子长眠...

“这不妥妥的有苦不敢言,到死还强装面子,告诉旁人自己这辈子是幸福的...”

荒牧不语,老头说的很有道理。

苦了一辈子,死前总结还要挣旁人面子,只敢违心说甜的...

著实够讽刺。

只见荒牧眉头微拧:“但这又和您老有什么关係?”

荒牧诧异。

从小在他的记忆里,小镇內谁不卖老头三分薄面,老头的日常不是吞云吐雾,就是照顾別家寡妇。

那叫一个滋润且风骚!

儘管不是大富大贵,但就老头的生活节奏与质量而言,和黑寿衣绝不沾边。

听到荒牧的詰问,老头一阵长吁短嘆后,面露追忆。

“你有所不知,其实这黑褂子我在四十多年前就准备好的,那时我的人生就如同这褂子,黑云遮日...

追忆的同时,老头轻轻抚摸著胸口上绣著的黑云。

“当时那种情况,我都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荒牧不想听老头的陈年旧事,打断道:“但你不是又多活了四十多年?”

他话锋一转:“哦不,准確来讲,你又瀟洒了四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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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是四十多年前来到泗水县,凭藉高超的验尸技艺与经验,陪著上一任知县重新顛覆了泗水县的治安。

知县调迁前,还为老头安排了青石镇的里正一职,可惜老头不感兴趣,只想在小镇继续当他的仵作。

老头没油尽灯枯前,其修为恐怕比那老神棍,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人脉,有声望,有本事。

荒牧不知道老傢伙前半生怎么样,但在小镇这些年,绝对谈得上瀟洒。

儘管一老一少只是相处了两个多月,但他不想老头的人生,以悲情结尾。

“你是不是担心钱的问题?

“我现在有钱了,这就去给买个敞亮的大红底子!”

说著,荒牧就欲转身出门。

老头看著荒牧的一片好意,心里泛起暖意,又觉得一阵好笑。

他伸出自己枯瘦的手掌,扫了一眼岔开又续上的生命线。

“老头子我,不是觉得这四十多年过的不好,而是在这段时间里又悟透了一些东西,觉得这些世俗规矩没有那么重要。”

老头抬起头,直勾勾地盯著荒牧:“你觉得我一个一百零五岁的老骨头,还在乎走前是穿红的还是穿黑的?”

若让老头评价一下自己的一生。

他会说俩字。

还算精彩!

老头的语气始终很平静:“穿红的不一定是喜丧,穿黑的一定是哀丧,但懒得在乎是红是黑的,一定是喜丧!”

老头髮须舒张哈哈笑著,荒牧看得出来,老头对自己的一生还是比较满意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在这俗规上过多纠结。

短暂的安静过后,老主动头岔开话题。

“快,快把那煨三鸭拿出来..

“哎唷,你刚一进门,那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勾得老头子我涎水直流。”

老头忍不住咂嘴的模样,恍惚间真像个馋嘴的小孩。

荒牧轻笑著摇摇头,动作嫻熟地解开了油纸袋。

霎时间,精盐混合著皮肉油脂的香味涌入鼻腔。

“不要去里屋吃吧?”荒牧建议道。

殮房背后连接著一方小院和一间里屋,是专门配备给老头,用来洗漱休憩的。

殮房虽然宽敞,但阴凉幽僻的环境,显然不適合用餐的气氛。

奈何老头从未有起身的意思:“世人都嫌殮房晦气,从不肯多待片刻,但於我而言,殮房才是心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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