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玖回 修罗场(六千字大章)
林衝心念电光火石急转,改口言道:“智多星大名,林某在东京时就有耳闻,神往久矣。”
这话说得甚是顺畅,无一丝卡顿。
林衝心念再起,他想说,你我二人在上一世就已是好友。
结果如预料的那般,张不开嘴,声音卡在了嗓子眼,却半个音儿都发不出来,心悸的感觉再度袭来。
林冲道:“今日能见尊顏,遂了平生之愿。”
这说得没有半点阻滯。
下一句想试试:十来年后金兵灭了大宋,你我当需好生准备。
果然吐不出半个字,心臟嘭嘭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崩开。
林冲算是摸到了规律,无法说出自己乃是重生,更说不出那一世的事情。
忙弃了说出这事的打算,身体瞬间恢復了正常。
他此刻有些颓然。
这意味著许多事情,只能做,却说不得。
林冲这一系列奇怪举动,搞得在坐几人都费解地看著他。
他只得苦笑道:“想是这些时日来奔波,一口气顶在喉咙处,呼不出,甚是难受。”
晁盖拉住林冲的手道:“誒,想必林冲兄弟饿了一天了,体內气息不稳,先別光顾著说话,咱们坐下边吃边说。”
林冲稳定心神,坐定后举起酒盏:“我借保正兄长的酒,敬诸位一碗,添了这许多的麻烦。”
眾人纷纷举起酒盏,晁盖大咧咧道:“这算甚的麻烦,如今这枯燥的日子早就过腻了。”
几个酒盏一碰,眾人一扬脖就喝乾碗中酒。
宋江问道:“教头,日后有何打算?”
林冲望向宋江,记忆中那面残破的杏黄大旗在风中烈烈作响,在詔安后被降下,替换成了“顺天”,“护国”两面大旗。
“替——天——行——道!”
林冲一字一顿的说出。
这话一说,在坐几人精神都为之一震。
宋江拍著大腿,高呼道:“教头说得好!教头即便落了草,也绝不会做那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贪图一时快活的勾当。
他日赵官家定会还教头一个清白。”
鲁智深也是举起酒盏道:“这事洒家最爱干!林冲兄弟算我一个。”
晁盖眼光灼灼看著林冲,他们原以为林冲只是想要落草,不曾想却是小覷了他。
不愧是敢在东京干出那般壮举的好汉,心胸就是不一般。
吴用心道:若是树起这面大旗,各路英雄並会望风来投,这事岂能做不大。
林冲饮了盏酒,反问宋江道:“请教押司,何为替天行道?”
宋江道:“自是匡扶正义,锄强扶弱,忠君护国。”
林冲摇了摇头。
这下堂內诸人又不解了,又都看向林冲。
林冲道:“押司,那般做不过是剜疮补肉,济不得事。”
宋江拱手,態度谦恭,言道:“还请林冲兄弟教我。”
林冲道:“大宋已然从根子上烂了,天道不容。”
这话一出,意思已经很明显,这便是要反了!
落草不见得是个死,势大了还能被詔安。但是造反,性质可就截然不同,那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堂內落针可闻,即便鲁智深、晁盖这等胆大之人,都屏住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鲁智深大口喘了几下,才將胸中波澜压下。
吴用眼中有火焰在燃烧,血脉僨张。
他很想知道,自己这条命到底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
晁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最大的野心,不过是聚啸山林,与一帮兄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罢了。
宋江脸色惨白,看著林冲,如同看一个疯子。
林冲將眾人神情尽收眼底。
他敢在这个场合吐露心中志向,也是要给日后梁山的核心班子定下个章程,休要再想甚么招安的虚妄之事。
今天这番话,就是在分一分谁是自家兄弟。
宋江鼓了鼓勇气,长吸了一口气,言道:“当今官家至圣至明,只是一时被奸臣蒙蔽,若能打开言路,何须大动干戈,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林冲道:“至圣至明,还能被奸臣蒙蔽?”
宋江一下被这话噎住。
林冲想起宋江和自己一眾朝廷出身的兄弟,便是这般心存妄念,如同猪油蒙了心,就不由心头火起,他想要在这一世点醒宋江,言道:
“若至圣至明,又岂能让天下民不聊生,生计越发艰难?”
“若至圣至明,西夏弹丸小国怎敢屡屡扣关?”
“若至圣至明,我泱泱华夏却要年年向辽纳贡?”
他这几句话,斩钉截铁说出,便似晴天里打了个霹雳。
宋江憋个大红脸,想要反驳,却实在寻不出甚么光彩的事情来。
憋了半晌,才道:“当今官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冠绝前人,还不足以证明其聪慧过人?若非被奸臣阻挠圣听,定能一改我大宋之疲弱。”
林冲冷冷地道:“南唐李后主才艺也高,不也落得个国破家亡!”
“你……”宋江咬牙切齿,却也无法辩驳,气得胸膛起伏,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不再言语。
他发现,林冲一介武夫,口舌怎地这般利害。
其实,倒也不是林冲善於口舌爭辩,只因他此世已没了那『忠君』的枷锁,许多事便如拨云见日,看得分明。说出的道理,自然让那些蒙了心的人无言以对。
晁盖忙起身,打圆场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伤了和气。来,吃酒,吃酒!”
宋江忙劝道:“晁盖哥哥,吴用贤弟,还请三思,这可没有回头路啊,造反可是灭族的重罪!”
晁盖道:“贤弟,我晁某愿捨得一身剐,陪林冲兄弟在这条路上走一遭。”
吴用也道:“保正,我也有此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岂能不轰轰烈烈干一场,就这般寂寂无名了此一生!”
鲁智深一罈子酒扬脖灌下,言道:“真是痛快!洒家本以为这世上只有俺一人专爱打抱不平,谁承想碰著林冲兄弟你,洒家倒觉著自个儿还是眼皮子低了!”
宋江摇头,一脸惨然:“都疯了,都疯了。”
见没人听劝,拱手抱拳道:“就当小可没来过,没听见,不识得你等,小可告辞。”
言罢转身就走。
鲁智深一拍桌子喝道:“你这黑廝,怎地这般没胆!我等要办大事,怎能放你走!”
宋江浑身一颤,吞咽了口口水,头却未回,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说道:“那便请在此杀了小可!”
晁盖有些为难,忙看向林冲,想要求情。
就听林冲道:“我信得过山东呼保义、孝义黑三郎的为人,师兄放他走吧。”
宋江侧身抱拳拱手道:“谢过林教头不杀之恩。”
言罢大步走出前厅,牵了自己的马,扬鞭策马而去。
林冲对宋江这般反应,並不觉得奇怪。即便被这朝廷伤得体无完肤,宋江也只当是奸臣蒙蔽了圣听,从不疑心那龙椅上的那一家人,才是这世道腐烂的根源。
前世,他便是梁山的大哥,带著兄弟们,浩浩荡荡地走向那场名为“招安”的盛大葬礼。
这一世,自己虽然说不出这结局,却可以用行动將他扇醒。
堂內因宋江的起身离座,一时陷入沉寂。
最终,还是鲁智深打破了沉默,大咧咧地开口:“管那撮鸟作甚!林冲兄弟,你且说,接下来如何行事?”
林冲道:“需先將陷在济州大牢的白胜兄弟救出来。”
鲁智深听得这话,摩挲虬髯思量道:“杀进大牢倒是不难,只是惊动了官兵,出城怕是有些棘手。”
“小生倒有个万全之策……”一直默不作声的吴用,此刻终於缓缓开口。
他轻摇手中鹅毛扇,眼里闪著精光,先对鲁智深微微頷首,隨即目光转向眾人:“只需使些银两,便可叫那州府牢头把人给送出来,何须打草惊蛇。”
林冲深知那一世牵扯生辰纲之事,都能用此法將白胜捞出来,何况现在没有犯案,应该是更容易些。
林冲便抱拳道:“那便有劳军师操办,我这里银钱足够,军师只管取用。”
晁盖却嚷道:“林冲兄弟这是何意?莫非瞧不起我这庄子,还出不起钱来救自家兄弟!”
林冲笑道:“哈哈,是小弟的不是。”
林冲又道:“那队返回济州的官兵,我沿途覷著,无人离队先行,都赶著马车,驮著六具棺材往回走。脚程最快,也要明日午时才能到府城。
若那府尹识破了晁兄的障眼法,再要发兵前来,最快也要明日入夜时分。”
然后面色稍有些窘迫,对晁盖抱拳道:“为以防万一,还需先遣散庄客,以免有人遭了池鱼之殃,除此之外,还需將我那岳丈及我家娘子,还有师师姑娘,安排到一处稳妥之地。”
这话一说,堂內原本豪气干云的氛围,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晁盖乾咳一声,站起身,对著林冲一拱手,脸上堆著笑:“这个……林冲兄弟,属实是晁某思虑不周,竟將弟妹和师师姑娘,都安置在了那处外宅……”
林冲眼角不由得抽搐几下,面色一窘。
一眾兄弟见刚刚还气吞山河呢,如今竟露出这番神態,都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林冲摸了摸鼻子,也忍不住跟著苦笑:“让诸位兄弟见笑了。”
笑过之后,还得说正事。
晁盖拧著眉头,在堂內踱步,苦思冥想,却也想不出个绝对稳妥的去处。正如林冲所虑,官府若真要彻查,这东溪村乃至左近,怕是没有一处是安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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