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海幢寺远比后世规模要大,虽然寺院殿堂部分的规模比不了广州城内的光孝寺,但园林占地则是光孝寺的四五倍之多,非常适合游玩。
这座寺院里最奇葩的是居然养了一群猪,大概有十几头,极为肥大,路都走不动了。刘铮估计每头至少三百斤重。他第一次去时听僧人介绍过,这些猪是一些信徒从屠户手里解救下来,送到这里来放生的。不过由于寺内的僧人们一个个也都“膘肥体壮”,刘铮对于这十几头猪的存在很是怀疑。所以这厮回去后,“去看他们”和“去看猪”便成了他口中很不恭敬的同义语,而且这种玩笑居然在十三行内很快流传开来。
德吉涅那家伙每到出去玩的前一天就会跟奥地利大班开玩笑:“明天咱们去河南看猪。”
胖乎乎的奥地利大班就会笑眯眯的点头道:“好哒!去看看和尚。”
蔡家和海幢寺的主持很熟,每次来都会捐一笔香火钱,于是刘铮一行人吃了顿极为丰盛的素斋,饭后还有各色水果和茶点。素斋这种食物,只要舍得放香油,味道还是很不错的,众人吃的十分开心。
从今天见到蔡昭平的时候,刘铮便注意到对方情绪不是很好,甚至是强撑笑脸。想着这几个月对方帮了自己不少,于是就趁着在两人园里遛弯的工夫,向蔡昭平问道:“我看文方兄今天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的确是遇到了些难处,多谢铁卿兄挂念。”
话说刘铮来到广州后,因为没有个字,所以蔡昭平就总称呼他为“刘老爷”。刘铮听着别扭,便想着给自己起个字。
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自己的名字源于《后汉书·刘盆子传》上的一句话,卿所谓铁中铮铮者。之后他又请教了有秀才功名的蔡昭平,最后就给自己起名为“铁卿”。
刘铮道:“文方兄,我在广州这几个月多蒙关照,咱们也结下了不错的交情。有什么为难的,不妨说来听听。”
“这”蔡昭平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
话说前不久珠江岸边那场声势浩大的“杀鸡儆猴”,把蔡昭平吓的着实不轻,否则也不会连着十几天没去小溪馆。如果说之前他爹蔡世文还想通过他和刘铮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打通关外人参和毛皮的货源渠道,可见识了孙士毅手段后,什么想法也不敢有了。
不过如今蔡家正面临一个大难题,急需数十万两银子周转。如果过不去这个槛儿,万事皆休。
从半个月前被粤海关监督叫去,得知两广总督孙士毅要求十三行各家必须在年底前捐献白银一百万两的命令,蔡世文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处筹措资金。
他甚至还跟澳门的巴斯商人联系过,然而对方开出的利息竟然高达36%。理由是同文行已经向他们借了二十多万两,一直不能按时偿还,属于高风险客户。
蔡世文也明白借这种钱,就是饮鸩止渴。即便能过了眼前这关,可到了五月茶叶贸易季开始还不能及时还钱,巴斯商人便会一纸诉状告到粤海关,到时候破产倒闭都不算完,抄家流放边疆那是妥妥的。
从1760年重组公行至今的二十多年里,十三行有九家行商先后倒闭。除了有三家是因为家主身故、后继无人的,其余六家全是因为债台高筑而破产,累积欠款总数将近600万两,其中一多半都是无法偿还的高利贷。
实际上在鸦片走私导致白银大量外流之前,由于东西方贸易都是一边倒的经常性赤字,所以向行商放贷便成了洋商赚钱的业务之一。而被广州老百姓称为“白头摩罗”的巴斯商人更是将其作为主业,后世广东话里的“大耳窿”最早指的就是这帮人。
三十年前,居住在孟买和苏拉特的巴斯商人凭借与英国殖民者建立的良好关系,打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名义来到了广州。他们除了贩运和珠宝,再有就是向行商放贷。
巴斯商人放贷的手法很简单,以6%-12%的利息向英国东印度公司借款,再以20%~40%的利息转借给行商,从中套取利差。
由于海上贸易的风险性,一心求稳的清廷内务府根本不对十三行商人开放帑金借贷,逼的行商们在现金流吃紧的时候,只能求助于洋商。而行商一旦长期拖欠还不上,洋商就只能向粤海关告状。
在洋人看来,十三行既然独揽对外贸易,又有官府发的牌照,那他们代表的就是国家。个人还不了钱,自然要由国家代为赔偿。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对满清而言,行商只是代其管理外贸的工具和予取予夺的家奴。奴才欠债追着主人要债,简直让主人丢尽了脸。还想让主子替他还钱?想屁吃呢吧!
七年前,也就是乾隆四十五年,以泰和行颜时瑛、裕源行张天球为首的四家行商因欠外债380万元申请破产。谁知乾隆担心拖欠银两被外夷耻笑,有损天朝颜面,遂下令四家变卖家产,按照欠款数额的两倍予以偿还,不足部分由其他行商分十年清还。
消息传回广州,行商们哀声一片,而巴斯商人直接乐屁了。清廷这么处理,无疑是在纵容他们放高利贷!谁要是敢拖欠,那就告,到时候还能拿回双倍!
思来想去,走投无路的蔡世文就把主意打在了刘铮身上。虽然他很清楚这位“大阿依努王国”驻广州大班的背后是谁,可事到临头也顾不得了。
跟巴斯商人借款是死,跟北海镇借款如果走漏消息更是死。可要是法不传六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呢?
通过蔡昭平跟刘铮交往的这几个月所获得的讯息,再加上从广东巡抚图萨布手下师爷那里打听到的,蔡世文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赵新这帮“反贼”跟以往的那些反贼可太不一样了。
他们不仅能在陆地上打败朝廷的数万大军,让前任两广总督福康安当了肉票,甚至还能纵横海上,朝廷水师见了他们也是掉头就跑。
谁要是不信,那就去找一下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孙制台,问问香山协的八百多人是怎么灰飞烟灭的。
蔡世文向北海镇借钱,除了要解燃眉之急,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为自己投资的帆船贸易找个大靠山。
话说赵新他们去年炮击横琴岛和澳门,大败广东水师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雷神号”的威名很快就传遍了珠江外海。如今不管是洋人还是海盗都知道,只要遇上大白船,那是决不能惹,有多远躲多远。
跟十三行其他的大商人一样,蔡世文不仅从事广州港的到岸贸易,也涉足了东南亚的帆船贸易。从二十年前开始,他就投资了十条不同吨位的广船,定期前往安南、柬埔寨、暹罗、吕宋和巴达维亚等地贸易。
这年月海上行船除了风浪,海盗也是个令人头疼的事。要是能借用“雷神号”的虎皮,以后万和行的船在海上就安全多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嘱咐蔡昭平去找刘铮,借着来海幢寺游玩的时机,寻求帮助。
之所以蔡世文自己不亲自出马,主要是蔡昭平这几个月跟刘铮关系处的很不错,而他自己因为有吸食大烟的癖好,身上总会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尿骚味。虽然他自己不觉得,可鼻子异常灵敏的刘铮却受不了。
要知道刘兽医来广州的第一天就知道蔡世文抽大烟,可把他腻味坏了。
没过多久,蔡世文就察觉了,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然而今天这种事关系重大,要是没说几句,刘铮又借口尿遁,那就不美了。
“这让我怎么说呢”
见蔡昭平说话吞吞吐吐,刘铮心里便有些不耐烦。他正想着找个托词回去喝茶,就听蔡昭平说道:“世人都以为我等行商个个金山珠海、锦衣玉食,殊不知那些团锦簇不过是为了朝廷的体面,做给外人看的,以免让夷人看轻。唉,如今各家行商,即便是潘家那般的巨富,也一样是债务缠身。稍有不慎,便是家破人亡。”
“要我说,关键还是那个‘保商制’有问题。如此朝廷,实在奇葩!”
“铁卿兄,慎言!”这要是平时,蔡昭平准保转身就走。可今天他肩负家族的重任,再不想听也得忍着。
刘铮嘿嘿一笑,轻声道:“你怕什么。实话不瞒你,用不了几年,这天下就要换主人!在我们眼里,满清朝廷就是个纸老虎!什么狗屁天子,统统打倒!”
“.”
对方赤裸裸的威慑和肆无忌惮的言辞,令蔡昭平面色大变,光溜溜的额头上唰的就冒出了一层白毛汗。他不住的转头四下张望,生怕有外人在附近。
不过他也清楚,朝廷的“保商制”确实有问题。要知道蔡家背负的债务里,有一多半都是因为它。
康熙时代“四口通商”的政策开始后,来华贸易的洋船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就是大量衣食住行和货物买卖上的问题。乾隆继位后,随着因贸易产生的纠纷越来越多,如何妥善管理洋商便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傲慢自大的粤海关官员既不屑跟蛮夷打交道,又稀罕人家带来的稀奇货物和银子,于是竟然想出了“以商制夷”的馊主意。
乾隆十年,经乾隆核准,粤海关推出了“保商制”。其主要内容包括两方面,外保和内保。说穿了,就是将封建时代的保甲制度和连坐制度加以改造,运用于行商和洋商之间。
所谓的“外保”,是要求外国商船在抵达广州后,必须在十三行的行商中选择一家作为保商--也就是提供担保。外商不得私自销售船上的货物和后续的采购,必须交由保商承销;同时保商还要对洋船上船员在广州期间的一切活动负责,出了任何纠纷都由保商解决。
而“内保”则是要求全体行商相互担保。一家欠债,其他各家承担无限的连带责任,分期付款为其还债。其中出任总商的,要承担比其他人更多的份额。
“铁卿兄知道潘容谷吧?”
“知道啊,潘家老四么,你带我去同文行认门那次见过。”
“他曾跟我讲,宁为一只狗,不为行商首。如今轮到我蔡家出任总商,这才半年不到,银钱上的事就已经压的家父透不过气了。”
“既是如此,那干脆跟粤海关监督请辞呗!谁愿意当谁当。”
别看刘铮的语气大大咧咧,全都是故意的。他这会已经明白了,聊了这么半天,蔡昭平左一个“难关”,右一个“银钱”,真实目的恐怕就俩字,借钱。
“真要如铁卿兄说的就好了。”见刘铮不搭茬,蔡昭平心中暗暗叫苦。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家父真要是请辞,得罪了监督大人不说,连夷人也要看轻万和行。”
“有道理!常言道,一入江湖深似海,金盆洗手千万难。其实,我老家那边有副对联说的也是这种事。”
“哦?什么对联?”蔡昭平哪有心思听什么对联,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装出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刘铮眨巴眨巴眼,嘿嘿一笑道:“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么不服不行。”
“.”
看到刘铮一脸戏谑的表情,蔡昭平明白自己的那点心思已经被对方看穿。于是他掸了掸衣袖,冲着刘铮躬身一揖,语带颤抖的轻声道:“什么都瞒不过铁卿兄。还请刘兄施以援手,救救我蔡家!我蔡文方今后愿效犬马之劳!蔡家上下也不忘刘兄大恩大德!”
“文方兄,咱俩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什么人你还不明白?你说你兜这么大圈子干嘛?”
蔡昭平听了刘铮的话,面带苦笑道:“总之都是小弟的不是,还请铁卿兄见谅!”
“说说吧,是不是资金周转上有困难,需要多少?”
“没有个四五十万,怕是很难。”
别看蔡家祖孙三代从事行商已经五十多年,蔡世文今年还当上了商总,可由于债务的问题,同文行的生意规模在行商中的排名始终处于中下游水平,每年撑死了就是十几万两。
二十年前蔡世文接手家族生意的时候,也背负了父亲蔡仲官遗留下的巨额债务。为了还债,蔡世文除了努力扩大生意,再有就是不断的向洋商借钱。
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蔡世文就是因为欠下五十万两的巨额债务,最终在嘉庆元年春天的一个深夜吞食鸦片自杀,而万和行也在嘉庆三年破产倒闭。
四五十万?!刘铮心说要是几万两的话他还是有的。来广州前,赵新给了他十万两的钱票当活动经费。这几个月交房租、吃饭、社交,再加上跟其他洋行拉关系,买了些钟表之类的奢侈品,零零散散了有两万多两。
看来这事只能发电报跟赵老板商量了。
蔡昭平看到刘铮沉思不语,连忙道:“我知道这么一大笔款子让刘兄为难了,家父说了,利息好说。”
刘铮摇头解释道:“钱和利息都不是问题,只不过我手头没有这么多。这事得容我想想,两天后给你答复。”
“没问题。铁卿兄,还有件事,监督大人半个月前把家父叫去,说是奉孙制台之命,要十三行各家捐饷,说是朝廷要向英吉利人购买炮舰”
“什么?”刘铮眼睛登时睁的溜圆,一把拽住蔡昭平的手腕,急声道:“你给我从头说一遍!”
“是这样”
晚上回到白熊行,刘铮让手下的通信员给北海镇发了电报。第二天下午,赵新的回电来了。他同意了这笔借款,利息按照12%收取,并且他准备亲自南下送银子过来,时间定在十二月初三晚上,接应地点就在海幢寺。
话说北海镇现在的库存银除了这两年在战场上的缴获,还有赵新从汪盐商家中搜刮的那二十万两现银之外,蒐楞吉岛上的金银伴生矿里也有不少产出。因为白银在另一时空实在不值钱,所以眼下除了铸造银币,库存的五十两一根的千足银条已经达到了几万锭。
就在刘铮把消息告诉蔡昭平后的第三天,蔡世文便带着礼物上门拜访,还带了三桌席面。几杯猫尿下肚,刘铮便趁着酒酣之际,向蔡世文提了个要求,想去艇上见识见识。
话说这要是换成其他金发碧眼的洋商,打死蔡世文也不敢答应。可换成刘铮,那就不一样了。
蔡家用了几天时间,先是贿赂了看守栅门的兵丁,又安排好了一条艇和女伎,这才领着剃了光头又粘了假辫子的刘铮和两个警卫,扮成蔡昭平的跟班,趁着夜色混出了商馆区,登上了幽兰门外的艇。
经此一夜,食髓知味的刘铮总算是告别了五姑娘的陪伴。
一、“parsees”,粤语发音念作“巴斯”,其实就是信奉拜火教的波斯人。公元七世纪波斯被阿拉伯人征服后,部分拜火教徒移居到了印度的苏拉特和孟买等地,成为巴斯人的起源。二、四大家中的卢是指卢观恒,广东新会人。外商称之为卢茂官,其所创立的商行名为“广利行”。历史上到了嘉庆十三年,潘有度退休,卢观恒位居行商之首,与怡和行的伍秉鉴共同掌管行商事务。蔡世文自杀后,万和行的债务大部分都是由卢观恒代为清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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