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魏泯!”
他老泪纵横,混著脸上的血污,纵横交错,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心酸、
委屈与滔天的不甘,“寒窗苦读数十载!
焚膏继晷,悬樑刺股!
宦海沉浮近百年!
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侍奉君王!
才————才於风烛残年,偶得天机,侥倖得成一首镇国之作《玉门孤月》!
视若性命,珍若瑰宝,非生死关头,绝不敢轻动!”
他剧烈地咳嗽著,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可他黄朝————他一个被圣贤书拋弃的渣滓!
一个祸乱天下、屠戮士族的逆匪!竟然————竟然也能信手拈来?!
而且————而且其意境之狂悖不羈,气运之磅礴浩荡,竟————竟似还在我那苦心孤诣之作之上?!
天道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啊!”
这种强烈的、荒谬的、令人绝望的对比,像一把烧红了又淬了毒的钝刀子,在他的心口反覆地切割、搅动,將他毕生的信念与骄傲,凌迟得支离破碎!
他一生所信奉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竭力维护的门阀世家秩序,所引以为傲的科举正途、文章华国————
在黄朝这首充满破坏力与顛覆性的《题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难道————难道这天下,真的要变了吗?这世道,真的要顛倒过来了?”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一股深入骨髓、冻彻灵魂的寒意,瞬间席捲了全身,让他如坠冰窟,瑟瑟发抖。
“科举取士,文章华国————礼法规制————这些我们士大夫奉为圭臬、赖以立身的根本——在绝对的力量与赤裸裸的、不择手段的野心面前,————竟如此脆弱?”
“天————”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蛛网般血丝的双眼,绝望地望向帐外那轮缓缓沉入地平线、如同巨大血痂般的落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蕴含著无尽恐惧与怨愤的哀嚎:“天欲亡我魏氏乎?!天欲亡我关中士族门阀乎?!”
这一声哀嚎,道尽了他心中所有的恐惧!
他不仅仅是在为自己的惨败、威望扫地、政治生命终结而悲,更是在为他背后那个盘根错节、显赫了数百年的魏氏门阀,乃至整个旧有秩序的未来而恐惧战慄!
黄朝的出现,江行舟的崛起,都像是一场无法阻挡、席捲一切的末世风暴!
他们代表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不遵循传统门阀世家的规则、充满野性、
破坏力与不確定性的力量!
在这种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他这种依靠门第荫庇、官场钻营一步步爬上权力巔峰的老派权臣,显得如此笨拙,如此陈旧,如此不堪一击!
今日,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战场上,输掉了全部威望,输掉了赖以博弈的筹码,很可能也输掉了未来的政治生命!
而明日,他的家族,他所属的那个关中门阀阶层,又將面临怎样悽惨的命运?
想到那些在关中已被黄朝屠戮殆尽的名门望族,那血流成河、府邸化为白地的惨状,就如同冰冷的噩梦,扼住了他的咽喉!
“江行舟————江行舟————”
在极致的绝望与恐惧中,魏泯那混乱的脑海里,猛地闪过那个始终屹立在中军、青衫磊落、冷静得如同深渊的身影!
“是他————一定是他!”
一个更加令他毛骨悚然、如坠万丈深渊的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钻入他的心窍!
“他早就知道!他早就料到我会败!
他甚至可能————乐见其成!
他是故意的!他是在借刀杀人!
他要借黄朝这把锋利的、疯狂的逆刃,来替他除掉我这个绊脚石!清理这朝堂!”
“噗——!”
想到此处,所有的悲愤、恐惧、不甘与彻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魏泯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臟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碎!
他猛地张开嘴,一大口混杂著黑色凝固血块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后一丝力气也隨著这口心血消散,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脑袋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不省人事。
“魏相!”
“快!快传军医!魏相不行了!”
大帐內,顿时一片鸡飞狗跳,惊慌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
而此刻,帅帐之外,残阳的余暉將最后一丝暖意吝嗇地洒向大地。
江行舟正静静地佇立在渐起的晚风中,玄甲青袍的身影挺拔如松,仿佛与远处的山峦融为一体。
他深邃的目光,穿越了忙碌杂乱的大营,遥遥锁定了那座在暮色中轮廓愈发狰狞、城头似乎仍有桃虚影隱现的长安城。
帐內传来的慌乱哭喊与绝望嘶鸣,仿佛只是遥远战场上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与他,毫无关係。
他的侧脸在夕阳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没有任何表情。
.
残阳如血,泼洒在渭水平原广袤的土地上,將天地浸染成一片悲壮而压抑的赭红。
方才那场溃败的余烬尚未冷却,丟盔弃甲的溃军如退潮般留下满目疮痍。
尸骸枕藉的战场中央,一面残破不堪的“魏”字帅旗斜插在暗红的泥泞里,旗面被撕裂,无力地垂落,仿佛在无声地泣诉著刚刚上演的惨烈败绩。
空气中瀰漫著浓重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气息,秋风掠过,带来阵阵寒意,也带来了远方隱约的哭嚎。
就在这肃杀背景的映衬下,羽林军大营辕门之外,一道青衫身影,单人独骑,静默如山岳般屹立。
正是身兼征西大元帅、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数职的江行舟。
他未著寸甲,依旧是一身象徵翰林清贵的单薄青衫,衣袂在带著血腥气的秋风中猎猎飘动,更显出几分文士的孤高与脆弱。
他手中无剑,身后无一兵一卒隨行,只是那般平静地挽著韁绳,驻马而立。
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穿透喧囂,平静地望向远方—一那里,十万草寇大军正如同翻滚的乌云,挟著冲天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与他身后营垒柵栏后那些紧握兵刃、弓弦紧绷、连呼吸都刻意压抑的羽林军將士相比,江行舟的从容与淡定,形成了近乎诡异的鲜明对比。
仿佛眼前汹涌而来的並非能顷刻间吞噬一切的虎狼之师,而只是一片亟待品鑑的苍茫风景。
当贼军前锋已能看清眉目,蹄声如雷震耳欲聋之际,江行舟开口了。
他的声音並不高昂,却似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万马奔腾的喧器,如同初春融雪的溪流,平静地流淌过每个人的耳畔,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黄朝。”
“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简简单单八个字,没有半分厉色,更无居高临下的训斥,却仿佛蕴含著千钧之力,骤然压在所有衝锋流寇的心头。
那狂热的、一往无前的气势,竟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滯,前排不少贼兵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大军阵前,那尊笼罩在磅礴青色神光中、犹如神魔临世的身影—自號率土大將军的黄朝,猛地抬起了手臂。
隨著他的动作,汹涌向前的狂潮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堤坝,衝锋之势戛然而止。
他脸上那副雕刻著狰狞兽纹的青铜面甲,微微转动,两道如同实质般的凌厉目光,仿佛能穿透虚空,死死地锁定在江行舟身上!
那目光之中,充满了极致复杂的情绪翻涌一有积年累月的刻骨忌惮,有被屡屡挫败的压抑愤怒,有一丝难以言喻、却根深蒂固的嫉妒,更有一份仿佛被瞬间戳中痛楚的激动与暴戾!
“呸!”
黄朝猛地侧头,啐出一口带著血丝的唾沫,声音因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变得嘶哑扭曲,透过冰冷的青铜面甲传出,带著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江行舟!你少在这里假仁假义!”
他手中的巨剑猛然抬起,直指江行舟,那精钢打造的剑尖因主人无法抑制的愤怒而微微震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孤狼在荒原上发出的泣血咆哮:“悬崖勒马?哈哈哈!
真是天大的笑话!
老子现在坐拥十万雄兵!
手握长安神京!
不日即將登基称帝,开创千古未有之基业!
你让老子勒马?勒什么马?!”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天下!”
他手臂猛地一挥,巨剑划破空气,带著呼啸声扫过周围尸横遍野的战场,扫过远方地平线上那些被战火蹂躪、只剩断壁残垣的门阀庄园废墟!
“这大周圣朝,早就从根子上烂透了!
正如你所言—朱门之內酒肉腐臭,道路之间冻骨横陈!
那些高高在上的门阀世家,他们垄断科举,断绝我等寒门晋身之阶;
他们霸占田產,吸食民脂民膏;他们视百姓如草芥、如猪狗,恣意践踏!”
“而你江行舟!”
他猛地將剑尖再次精准地对准江行舟,声音中充满了一种近乎病態的质问与难以理解的不甘,“你也是寒门出身!你也曾饱尝科举坎坷之苦!
你也亲眼见过这世道是何等不公!何等吃人!”
“难道你就真的心甘情愿?难道你胸中的热血早已冷却,就不想砸烂这污浊的天地,再造一个清平世界?!
难道你就愿意一辈子,俯首帖耳,给那些蛀空国家的门阀世家,当一条摇尾乞怜的忠犬?!”
这一连串如同火山喷发般的质问,宛若一记记重锤,狠狠敲打在战场上每一个出身寒微的士卒心头!
许多羽林军阵列中那些靠军功搏杀上来的寒门子弟,甚至对面流寇大军里许多被逼无奈的底层农民,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眼神复杂地闪烁起来。
黄朝死死地盯著江行舟,青铜面甲下传出粗重如风箱般的呼吸声,他仿佛终於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陡然一变,充满了极具诱惑力的煽动,以及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坦诚:“江行舟!
老子知道你的本事!
论文韜武略,你堪称国士无双!
这腐朽透顶、摇摇欲坠的大周王朝,它配不上你!”
“不如————你降了我!”
他一字一顿,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容抗拒的蛊惑,“老子在此立誓,只要你点头,便是开国第一元勛!
封你为一字並肩王!
与你共享这万里锦绣江山!”
他话音微顿,仿佛做出了极其艰难而重大的让步,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若是————若是你觉得与我黄朝这草莽出身之人並列,辱没了你这位名满天下的状元郎的清誉————”
“那咱们便划江而治!
南北共尊帝王!
你当你的江北皇帝,我做我的江南天子!
从此平分这天下!如何?!”
“轰——!”
这石破天惊的条件如同九天惊雷,在战场上每一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无论是城头上簇拥著黄朝的流寇將领,还是营垒內紧张观望的官军士卒,全都被这前所未有、骇人听闻的筹码震得心神摇曳,目瞪口呆!
一字並肩王!
划江而治!
共称帝王!
这是何等滔天的权势诱惑,招揽条件!
反叛者竟敢对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开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价码?!
无数道目光,裹挟著震惊、嫉妒、怀疑,瞬间如同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江行舟那看似单薄无比的青衫身影之上!
整个战场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万千瞩目之下,江行舟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面容依旧平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
他凝视著状若疯魔、眼中闪烁著野心、绝望、期盼等复杂光芒的黄朝,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轻轻摇了摇头,动作舒缓而坚定。
声音依旧如先前般平静,却像经过千锤百链的精钢,带著斩钉截铁、不容撼动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战场:“道不同,不相为谋。”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