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赵平津午睡刚刚醒来,手横在额头合著眼,忍著些微的晕眩。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发出的微小声音。

他忍不住回想黄西棠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细,很柔,听天由命一般,没有一点点反抗的意味。

恍惚中他却想起那张青春飞扬晶莹四射的脸庞,清晰得好像就是在昨天,女孩子穿一条白裙子,脸庞还带著稚气,站在电影学院的女生宿舍楼下,手里拎著两个暖水瓶,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你干吗?耍流氓啊?你认识我吗,你了解我吗,你既不认识我又不了解我,追求不认识的女生,有什么意思?”

那样野蛮有趣、生机勃勃、鲜活灵动的一个小女孩。

什么时候她性子柔成这样了?

沈敏在电话那端说:“办妥了。”

赵平津说:“桃江路那个房子,安排她住进去吧。”

沈敏应了一声:“可要再添人手?”

赵平津略想了一下:“暂时不用,清净点好,看她住得合不合適再说吧。”

收了电话,他要起身,却晕眩得更加明显,只好倚回床边,手往床头柜上探过去,却停住了,想起来保姆阿姨今天休假,母亲陪著父亲出国考察了,家里头根本没人。

他床边的这台电话,有一段时间,是连著客厅的那台主机。五年前从美国回来时,他工作应酬喝酒喝得特別凶,连接著反覆病了几场,他那一段时间的脾气的確不怎么样,用他妈周女士的话来说就是脾气大到猫嫌狗憎,身边基本不让人近,祖父母担心他身体不好,疼得发晕起不来床不方便叫人,装了这电话。这电话刚装好那一阵子,有几次他半夜想喝冰酒,被他按过铃叫过几次人,整幢房子铃声大作,保健医生都惊动了,结果就是被他爸狠揍一顿。

后来他自己动手拆了那条线路。

他就是不喜欢一大家子人对他一点点风吹草动大惊小怪的。

赵平津將手收了回来,重新躺回床上,模模糊糊地想起来,那一个夜晚在长安俱乐部,黄西棠把沈敏狂揍了一顿之后,跟钟巧儿两个人齐齐被扫地出门。

钟巧儿一出来,一个扭腰,眼波飞转唇角含笑,转眼就上了一个男人的车。

西棠拒绝了那个男人一边將一只手放在钟巧儿大腿上,一边轻浮提议的顺风车,自己一个人离开了那个光华璀璨的娱乐会所。

赵平津的车开出来,就看到一个女孩子走在马路边上,已经是深夜一两点,那是夏夜,北京的风有清冽乾燥的气味,酒意渐渐散去,她一个人在街边等了许久,没有一辆计程车经过,只好脱了高跟鞋,慢慢地朝著学校的方向走去。

夜晚巨大的灰蓝天幕下,一颗星子也没有,高楼的阴影深处街灯依然闪烁,她打著赤脚,一件白色风琴长裙,洁白的脚踝,珍珠一般的小脚趾,她自己一个人,在凌晨的街道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跟颗大白兔奶似的。

第二日他等在电影学院女生楼下。

他第一次在大白天时候见到她,昨晚她打架打得虎虎生威,白日里头一看,原来个头那么小,鹅蛋脸白皮肤,眼睛很漂亮,天然修长的眉毛,一张晶莹剔透的小小脸孔,散发著微微的光泽。

正是下午五六点,放学打饭时分,黄西棠手里拎著两个暖水瓶,远远就看到女生二號宿舍楼下,前面所有的女孩子都开始停住脚步,侧目私语,捂嘴偷笑,双颊泛光,她跟著凑热闹,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楼道口,高个子,一张俊秀的脸孔,嘴角带著一点点玩世不恭的笑意,穿白色细条纹衬衣和休閒西裤。电影学院里好看的男孩子多了,但他那种气定神閒的风度,在无数途经路人加上舍管阿姨纷纷探头围观之下还能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胡闹的人,西棠还真从来没见过——仿佛春日里悠然打马而过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她也不过是后来才知道,他们对付她们这样女孩子的篤定神態,其实都是类似的——那是最典型的天之骄子志得意满的神態。

西棠歪著脑袋莫名其妙地望著站到了她身前的男人。

赵平津对著她开口说话:“黄西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移过来。

西棠傻眼,但那一刻,心里仿佛有头小鹿轻轻一撞。

她竟然记得他的声音,在昨晚的那个包房,在牌桌上,一把性感低沉带点玩世不恭的好嗓子。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昨晚见过一面。”

“找我干吗?”

赵平津看著对面那双清澈眼眸瞬间浮起的不安,嘴角的笑意不禁加深了一点:“有没有空,我请你吃个饭?”

周围顿时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鬨笑声,西棠的脸开始涨红了。

赵平津终於伸手,將她手臂轻轻一托,两个人走开几步站到了安静的地方。

西棠有点恼怒:“你干吗要请我吃饭?”

赵平津薄薄的笑意不改:“大家交个朋友。”

西棠立刻退了一步,浓眉倒竖,十分的警惕:“为什么要交朋友?”

赵平津乐了一下,说出了一句更欠揍的话:“我想追你。”

那时候年轻贪玩,整个京城的子弟们都这样,他们手里有人脉,出手也阔绰,艺术院校漂亮点的女孩子,很少有追不上手的,他们这圈子里人见得多了,有些大学里的女生,还会专门等在会所的豪车的外面,高积毅就是这么认识上一任女朋友的。

黄西棠神采飞扬的脸带了点儿被侵犯的怒意,却越发显得娇憨可爱:“你认识我吗,你了解我吗,你既不认识我又不了解我,追求不认识的女生,有什么意思?”

赵平津的態度难得诚恳了点儿:“你跟我吃个饭,就当认识个新朋友,互相之间散散心。”

西棠往后一看,依然有大把女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热闹,其实更夸张的她之前也见过,这样的事情在电影学院,大家都当戏看。

她忽然就笑了一下:“对你们来说,漂亮的女孩子,都是用来散心的?”

赵平津浑然不在意周围的视线,大言不惭地点点头:“差不多,但你好像特別一点。”

西棠又朝著路边看了一眼,眼里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狡黠:“你稍等。”

西棠转过身往宿舍楼下走去,拉住了站在楼道口的一个女孩子,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那个女孩子向他走了过来。

后来才知道那就是钟巧儿,穿一件吊带几何拼色长裙,白日里也带了艷妆,走路摇曳生姿,风情万种。

钟巧儿款款走近,脸上带著妖嬈笑容,赵平津目光还在看黄西棠,却不防那个女人竟然上前,大大方方地挽住了他的臂弯:“赵先生?”

赵平津仿佛被开水烫到一样一把扔开了她的手。

钟巧儿娇笑著又整个身体贴上来:“赵先生您需要散心?电影学院那么多漂亮女孩子,换一个怎么样?”

她的胸都要贴到了他的身上,身上的香水味熏得他差点吐出来。

赵平津简直气疯了,怒吼一声:“滚开!”

一转眼看到黄西棠已经站在校道的另外一边,撑著膝盖捂著肚子笑得乐不可支,赵平津恶狠狠地一把推开了钟巧儿,大步走过去,她却已经如一尾灵巧的小鱼,消失在往食堂方向的人流中。

黄西棠那时候真是可爱极了。

头髮洁净,皮肤水嫩,眼神常年带著水光一般的光亮,小屁股的线条又翘又可爱,后来他俩好上的时候,她特別爱时时刻刻地黏著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温顺、渴念,那种天真贪婪的爱意,纯洁得跟头小兽似的,又暖又软。

他被她浑身满溢的甜丝丝的爱意迷住了,却担心把她捧在手里都化了,只恨不得疼到骨子里去。

疼得心口都痛。

他按了按胸口,缓缓地调整著呼吸。

只是没想到最后,她是在他最疼爱她的地方,狠狠地捅了一刀子。

赵平津在北京家里。

他这次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开春之后北京还下了好几场雪,每天车里来回,他几乎没怎么出去过,他上次去上海,是签了一个跟pieo会议合作开发的大型峰会的车辆调度系统工程,这个项目前期的软体研发工作还是在北京做,同期公司还有几个大的项目,他回来后工作和应酬缠身,便著著实实忙了好一阵子,等到研发的智能调度系统进入实时演示的阶段,他断断续续地熬夜开会,最后还是发起烧来,他將手上的事情交代给了副总李明,自己休息了一个多星期。

距离上次离开上海,已经快过去两个月了。

沈敏给他做特助的工作之外多了一项私人事务,就是固定转发一份黄西棠公司给的行程表到他的邮箱,他忙的时候都是略扫一眼,其实也没什么可看,都是只有一页白纸,基本不会超过三行。

赵平津下午在医院打了点滴,这几日生病,他母亲周女士勒令不允许他独居柏悦府,他回了位於国盛胡同的家里,晚上回到家,他翻开手机,又將那些邮件看了一遍。

然后他给沈敏打了个电话,问了一句:“她不拍戏做什么?”

一会儿沈敏又转来一份文件。

这次也是一页,只是多了两行。

艺人黄西棠4月24日工作日程表

4点:起床

4点半:出发拍凌晨群演戏

5点:到化妆室,化妆一个小时至一个半小时

7点半:到《蔷薇》片场,到《情满江湖》片场,到《黎明前的曙光》片场,一共拍摄14个小时

22点左右:结束工作,跟剧组同事吃晚餐

23点:回到横店的住处

赵平津又问了一句:她一天拍那么多部戏?

一分钟之后沈敏回復了:公司人说,她现在是空档期,下一部戏开拍是十天后,平时这段时间艺人会休息,黄小姐自己接活儿干。

赵平津將沈敏给他发的那些邮件又从头看了一遍。

她的生活真正乏善可陈,独居,没有朋友,平时跟剧组里的人相处都不错,但人来来散散,她从不主动交往。

唯一的消遣是下了戏,跟剧组里的人去吃点消夜,但人也不固定,基本是看当日合作的一些群演或者武行替身,吃完了独自回家。

她几乎是封闭一般地在那个小镇生存著。

公司给过她的艺人资料,她签了星艺娱乐入住横店,也不过两三年。

他们分手,却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她喜欢演戏,这事儿他是知道的,可是这一行起伏太大,没有多少个有好结果,要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不同意她入行。西棠大四那年,他希望她考研,只是她当时在拍《橘子少年》,第一次正式演戏,就是大荧幕担纲主演,並且演的还是林永釧导演的戏,她格外珍惜这次机会,提前三个月就非常用功地钻研剧本,光是跟剧本有关的书单就有二十多本,顾此失彼,导致第一次考研成绩不理想。他要她再考,当时有很好的剧本和导演在洽谈,她却全身心地筹备剧本,根本没有时间,她想暂时推迟读研,他强硬干涉她的工作,两个人频繁吵架。

她离开了他,这么些年悄无声息,他早已强迫自己忘记了这个女人,却没想到当年毕业时意气风华的黄西棠,居然甘心演这些台词都没有一句的小角色。

保姆在外面敲门问:“舟哥儿,热了牛奶,要不要喝?”

赵平津应了一声,抬手將手机关了。

车子驶入徐匯区一幢红砖黑瓦的老式洋楼。

雕铁门缓缓打开,初夏时分,满院翠绿枝丫横生,月季抽出淡粉色的苞,屋前的停车坪,青草覆满了暗红色瓷砖的缝隙。

这一处住宅,他嫌大得冷清,这些年每次来上海,如果是探亲,一般就住外祖父母处,若是工作缘故,一般停留不长,乾脆住酒店。

这幢民国时期留下来的洋楼,有近百年歷史了,解放后被完整地修缮过,七十年代初周家收回祖宅,又整修过一次,这是外祖父母的周氏家族赠予他的十八岁生辰礼物。

赵平津下了车,司机將他的行李提上二楼。

屋子里收拾得乾净,弧形彩色圆窗,老式大家具,皮沙发,长长的蕾丝窗幔,他也有大几个月没来了。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除了二楼客房的臥室里搁著一口小箱子。

看来是黄西棠的了。

一会儿保姆进来说:“西棠小姐打电话回来,下午她从剧组回来,大约六点到。”

倪凯伦提了一大堆条件,赵平津懒得计较,唯一的要求,就是他无论何时在上海,只要想见她,她就得来。

赵平津进房间睡了一会儿午觉。

醒来不过三点多,他在客厅处理了一会儿公事,听到楼梯有声响。

过了半分钟,有人轻轻推开了客厅的门。

赵平津抬起头来。

差不多两个月没见,他有点儿恍惚,黄西棠站在门口,穿了条牛仔裤,白色圆领衫,戴了一顶棕色的宽沿帽子,一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她脸上有妆,也带著笑,娇俏的职业化微笑,又甜又美。

赵平津看了一眼,转头继续看电脑上的合同,只说了一句:“帽子摘了。”

西棠笑容不改,依言摘了帽子,露出一个光禿禿的青皮脑袋。

赵平津眼角余光一瞥,气得差点绝倒:“你!”

西棠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新戏是演一个尼姑。”

赵平津站了起来,气得怒吼了一声:“倪凯伦给你接的什么烂戏!”

西棠笑嘻嘻的:“香港的武侠导演,合作方要求很高,戏份很不错,愿意剃头的女演员很少。”

能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女人,五年前她是第一个,五年来,再没有过。

赵平津说:“过来。”

西棠走了过来,坐在了他身边的沙发上。

赵平津忍不住伸出手,西棠倒也乖,主动低了头,將脑袋凑了过来。

任谁都想摸一摸。

她脑袋的形状也很漂亮,剃光了头髮也不会显得奇怪,柔软的头皮,微微扎手的髮根,手中的触感很好,她身上有久违了的熟悉的水果香气息,赵平津忽然觉得鼻中有点酸楚。

他痛恨自己这种忽然心软的感觉。

他身体里忽然有点燥。

西棠的脑袋动了动。

他將她一推,皱著眉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出去,我不喜欢没有头髮的女人。”

晚上赵平津不在家里吃饭。

西棠坐在庭院里,看到他下楼,走了进来:“晚上要出去吗?”

赵平津换了身衣服:“有应酬。”

西棠哦了一声。

赵平津看著她怒从心头起:“我一个月付你那么多钱,连个应酬都要我自己去!”

西棠嘀咕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赵平津一脸嫌弃:“带你出去不是丟我的脸?”

西棠诚心诚意地建议:“要不我戴个假髮?”

赵平津不屑地道:“丑得要死。”

他把门摔了独自出门赴宴去了。

晚上生意谈完,他回家来。

车子停到屋前,灯光昏昏暗暗的,保姆在客厅候著:“赵先生,回来了。”

赵平津扯开领带,朝楼上走:“眉姨,给我煮碗面。”

二楼客厅的门半掩著,空无一人,臥房也没有人。

赵平津转了一圈,找不到人。

正要招人来问,他在客厅愣了几秒,抬脚往最小的那个房子走去。

那原本是一个帐房先生算帐的房间,后来改成了一个小书房,这屋子房间多,基本没人用。

赵平津推开门,果然,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用电脑看视频。

西棠听到声响回过头来。

她看到赵平津站在门口,领带解了,只穿著一件清爽的白衬衣,整齐光鲜的黑髮,饱满的额头,清朗眉目,神色放鬆的时候,唇边会有一点点轻薄的笑意。

他的脸白皙得如象牙纯釉,在光线昏暗之中,总是会散发出一种光泽。

以前的时候,西棠就觉得他长得好看,电影学院表演系那么多好看的男孩子,没一个比得上赵平津。其实西棠后来才慢慢发现,他开怀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某一个瞬间完全看得到危险的气息,像某种高贵而残忍的野兽。

只是爱情让人盲目。

西棠喜欢他的脸,很久以前跟他谈恋爱的时候,光是看到他的脸,就会觉得好陶醉。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以为一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赵平津默默地看著她半晌,最终却只是敲敲门,神色如常地说:“大晚上躲在这小屋子,你也不怕鬼。”

西棠那一瞬间立刻恢復了清醒,只是还来不及调適神情,她素著脸,眉眼还是好看的,只是显得稚气,有点憔悴,眼底有明显的黑眼圈。

她搓了搓手站了起来。

“倒杯水来。”赵平津坐进了沙发里,看了一眼她的屏幕,她在看电视剧,一部香港的老电视剧,叫什么《天若有情》之类的名字。

西棠出去倒水。

她穿了件小格子睡衣,赤著脚,光著一个脑袋,瘦骨伶仃,看起来怪可怜的。

西棠向他递水,然后坐到他对面,將脚缩在了沙发里,找不到话,只好客套地说:“刚回来?”

赵平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盯著她的左边眼角看了许久,忽然问:“为什么要整容?”

西棠知道他在看什么,动手术日夜煎熬的那些日子,纱布一层一层揭开,她早已不惧怕任何目光:“为了上镜唄。”

赵平津不置可否:“你以前不也挺好吗。”

西棠面上依旧笑嘻嘻的:“医生说了,开个眼角,五官立体一点。”

赵平津语气颇不讚赏:“你还是以前好看点。”

“承蒙赵先生看得起。”西棠也不介意,笑笑道,仿佛他说的是別人。

赵平津却没打算放过她:“整了容,怎么还是拍那么多烂戏?”

西棠说到演戏,反倒显出了诚恳:“唉,別这么说,这一两年大环境就是这样了,出戏入戏,看深看浅,观眾能够看个热闹,那也是功德一场。”

这气度,无懈可击,这般陌生的黄西棠,连赵平津都佩服起来。

她变得太多了,性格、容貌、待人,什么都变了。

当初他在横店一片乱糟糟的片场,重新看到她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感觉真是难受到了极点,她的音容笑意仿佛仍然藏在他记忆深处,却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她背弃了一切,哪怕不惜换张脸。可他就是喜欢她原来的样子,即使在这些年刻意的遗忘之下,他自己几乎也都快忘记她原来长什么样了。

那是他那么喜欢过的样子,她凭什么去动刀子,一想到这个,他就生气。

保姆眉姨在客厅外面喊了一句:“赵先生?”

赵平津对黄西棠说:“出来吧。”

外面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两副碗筷。

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西棠闻了一下,眯了眯眼,忍不住悄悄咽口水。

赵平津將碗筷推到她面前:“自己来。”

西棠自觉地说:“我不吃了。”

赵平津抬抬眼:“你饿不饿?”

西棠条件反射地点点头,而后愣了一下,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女明星四点之后,几乎水也不喝,大家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赵平津冷淡看了她一眼:“爱吃不吃。”

西棠看著他,细面,宽汤,金黄的两个荷包蛋,赵平津优雅地一口喝了半碗汤。

她要走了。

“站住。”赵平津用筷子挑面,慢悠悠地说,“看著我吃。”

香气四溢,西棠想杀人。

赵平津取了碗,拨开了鸡蛋,把碧绿的青菜叶子留给了她,然后舀了半碗面,放到她面前。

西棠小声地说:“现在过了十二点了吗?”

赵平津抬腕看了一眼表,点了点头。

西棠取了勺子,在汤里搅拌,小小地吸了一口,熬出的鸡汤美味至极,她自我催眠道:“这算明天的份。”

赵平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別瞎折腾自己,你没那命。”

西棠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几根麵条,忽然抬头望著他:“赵平津,你结婚了吗?”

赵平津取了瓷碟里的手帕擦手,闻言手一顿,深潭一般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你问这个干吗?”

西棠的声音特別的平静:“以前你家里就特別希望你结婚。”

赵平津將手帕往桌上一扔,站起来指了指她的碗,冷著脸面无表情地说:“吃完它,吃不完这个月扣你一万块钱。”

第二日赵平津外出办事。

西棠独自在家。

她向剧组请了两天假,好在她不是主演,剧务把她的拍摄时间往后对调了一下,她一早起来在二楼客厅背台词。

將近中午时分保姆眉姨进来:“西棠小姐,门外有人找。”

她的声音有点激动。

宅子里的司机跟在保姆身后,嘀嘀咕咕地说:“赵先生不在家,不允许別人进来。”

保姆神气地对西棠报告:“她是吴贞贞,大明星,我看过她的戏。”

吴贞贞找上门来。

西棠下楼看到她,她一身高级时装,摘下戴的太阳眼镜,妆容髮型都是整齐的,怪不得保姆一眼就看出来了。

吴贞贞看到西棠的光脑袋,眼睛瞪大,顾不上其他,先笑出声来:“哎呀,你还真下得了手。”

西棠不好意思笑了一下:“贞贞。”

吴贞贞四处打量:“赵先生在不在?我知道他在上海,昨晚有人看到他的车在金茂君悦。”

西棠说:“他出去了。”

两个人干站著也不对劲,西棠想了想,只好说:“请坐。”

吴贞贞坐了下来,黄西棠一句话,儼然已经是女主人姿態,她终於回过神来,有点发酸地说:“我来就是想看个明明白白,你在公司两年多了,我竟然看走了眼。”

西棠无从辩解,吴贞贞以为她交了好运,实际不过是任人操纵,她早遭过一回了,跟在他们这样的人身边,梦里不知身是客而已。

赵平津待女人的手段简单粗暴,不半分心思,但行之有效,华服珠宝的虚荣幻觉,自以为被隆恩盛宠关照过,他日来个翻脸不认人的时刻,才叫你摔得血肉横流。

吴贞贞说:“听说这一幢房子,上一个女主人,是伍美瓷。”

伍美瓷,影后,大美人。

“铁打的金屋,流水的阿娇。”

“你也看得开。”

“贞贞,向你学习。”

两个人对视,忍不住笑了一下,吴贞贞这一笑,艷若桃李,她红了这么些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吴贞贞有点诧异:“这些日子公司提起你多了些,翻起旧资料,我竟然不知道,《橘子少年》是你。”

西棠不好意思地笑笑:“陈年往事了。”

“片子获奖时我还在大三,这部片子没有在国內公映吧,但我也有点印象,业內评价非常的高。”

“不敢当。”

吴贞贞有点好奇地问:“后来怎么不继续演电影?”

西棠愣了一秒,隨后淡淡地答:“出了点事。”

吴贞贞是老江湖了,也不多问,只环顾了一下房子,话倒是好心的:“你如果手上有资源的话,挑一下剧本,你其实——很適合演戏。”

西棠只专心地答:“我是挺喜欢演戏的。”

吴贞贞將这一幢房子奢豪摆设的家居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赵平津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是北京人还是上海人?”

西棠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

西棠暗自嘆息一声,吴贞贞好歹也算是跟他谈过一场,看来完全不清楚他是什么身份,也是,赵平津一层一层的人脉关係,身份被保护得重重迭迭,一般的人,又岂能轻易看透。

园里忽然有汽车声响起来,两个人顾著聊天,却忽然听到司机大声地招呼:“周老师,您来了!”

吴贞贞循声往窗外望去:“那是谁?”

一个穿著浅色套装的中年女士,系爱马仕的丝巾,头髮吹成一个固定的波浪形状,昂著头朝屋中走来。

西棠却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跳了起来:“赵平津他妈。”

吴贞贞带点雀跃:“真的呀!”

她是圈中结识人脉的箇中高手,西棠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了,拉住她说了一句:“千万別说还有人在。”

她拔腿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感觉到心臟跳得扑通作响,等到上了二楼,已经听到楼底下吴贞贞紧张带著激动的討好声:“阿姨您好!”

她嚇得眼前一黑,直接拉开主臥室的大衣柜,一头扑了进去,手上还拎著两只拖鞋。

柜子里一片漆黑。

耳边安静下来了。

安全了。

楼下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但听得不清楚,西棠万分紧张地竖起耳朵,一会儿听到车子声音出去了,可能是吴贞贞走了。

吴贞贞近年来名气不错,形象一直维持得很好,没有什么负面新闻,只是她不知道,周女士那样的人,再得体的修养也掩盖不住骨子里那种冷漠与不屑,她也下基层,上上下下打交道的人多去了,连笑容仿佛都是用尺子量过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们的交际是一个阶层一个阶层的,她看不起她们这行的人,表面待你客客气气,但绝不会跟你多一句攀谈。

西棠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唯恐脚步声朝二楼来,但响声一直在一楼走动,她渐渐放下心来。

呼吸慢慢地平静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坐在衣柜下面,头顶是赵平津的一整排的衬衣,幸好赵平津奢侈,一年到头来不了几次上海这屋子,成打成打的衬衣西裤都没有拆封,衣柜宽敞得不像话,她轻手轻脚地捲起他的一条牛仔裤塞到腰后,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

西棠坐著坐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然后又被饿醒,她知道,这会应该是下午两三点了。

平日里在剧组忙的时候,午饭有时候是会吃得比较迟,但她的极限就是到两三点,可是现在仍然不敢出去。

她觉得头晕,因为血低,眼前开始。

后背慢慢泛起虚汗,她觉得难受,嘴里干苦,正默默地忍著,房门忽然吱的一声被推开了。

西棠打了一个激灵。

赵平津的声音响起:“周老师,您不招呼声就来?”

周女士的高跟鞋敲在木地板上,沉闷的声响,停在了臥房外的起居室:“我是你妈,儿子的屋子还不能来?”

赵平津朝开著的臥室房门里头看了一眼,声音还是懒散的:“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这屋子是姥姥姥爷送的,你也该注意点影响。”

“您见著谁了?”

“一个叫什么真真假假的女明星。”

“她怎么跑这来了。”赵平津暗自思忖著,试探地问,“您没见著別人?”

周女士敏锐地问:“还有谁?”

赵平津立刻答:“没有。”

他转而抱怨了一句:“我是成年人,您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隱私?”

周女士宠儿子一直宠到三十多岁,也只是象徵性地劝劝:“舟儿,这些女人,结婚后要断乾净了。”

赵平津沉默了一下。

“年底结婚,瑛子今年夏天毕业就回来了。”

赵平津没说话。

“之前你一直说人家在国外不肯结,现在人回来了,你也知道你奶奶的病,你还要她等多久?”

赵平津终於答了一句:“知道了。”

周女士的声音充满慈爱:“我回去了,下午有个会,今年春天开完会了,你爸最近要调动,你自己注意点。”

赵平津不改本色地调侃了一句:“还升啊。”

周女士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给予了厚望:“你大伯过一两年想退了,你跟郁家的婚事定下来之后,將京创儘快交接给別人,你大伯的班子你要准备接了。”

赵平津陪著她往外走:“知道了,我开车送您?”

两个人终於下了楼去。

西棠一颗心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嘴里有点苦涩的味道,大概是因为又饿又渴。

昨晚她问他有没结婚,其实也知道,多半是结了的。

他们当时在一起,他家人就一直盼望他结婚,只是跟她无关,他们那个阶层自有门当户对的女儿,政政联姻,或者政商联姻。

西棠的闯入,硬生生地站在了这个天之骄子通往权势富贵和美满联姻的对立面,简直把赵周两家搅了个天翻地覆。

当然最后的结果,她不想再提了,不管过去有多不能承担,也走过来了。

既然走过来了,好好活吧。

赵平津送走母亲回到屋里,站在臥室中间说道:“行了,出来吧,人走了。”

西棠还是不敢动。

下一刻她的眼前突然光线大亮,赵平津扶著柜子的门,因为背著光,他高挑的身影被拉成一个黑色剪影:“出来。”

她只好钻出来,提著拖鞋,赤著脚,脸色狼狈。

赵平津一看到她,立刻变脸:“你穿著鞋踩我衣服里?”

他有严重的洁癖,西棠试过穿著两天没洗的牛仔裤坐到他的床上,他都要气得发抖。

西棠把手里的鞋子狠狠砸到地上:“没有!”

赵平津嗤笑一声:“不就是我妈,至於怕成这样?”

西棠忽然就笑了笑,她现在常常笑,对谁都笑得甜甜的,只是笑意很少抵达眼底:“我怕周老师看见我,生气。”

赵平津话里带著淡淡的嘲讽:“你当年不是一点也不怕她嘛,还拍著桌子跟人吵架?”

当时她年幼无知,以为真理和正义能战胜一切,领教过,才知道,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西棠也不辩解,也绝口不再提当年,只討好地笑笑:“后来知道错了。”

她话没说完,人便直直往下倒。

赵平津反应极快,一伸手拉住她,声音都有点变了:“怎么了?”

西棠深深地吸气,忍住发晕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饿的。”

赵平津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生谁的气,气得脸都白了:“让你吃多点!”

他把西棠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很轻,他忍不住暗自皱了皱眉头。

赵平津返身下楼去,一会儿,拿了一杯蜜水上来。

看到被子里的人,一张小脸缩在床里饿得皱巴巴的,他忍不住继续骂:“我早告诉过你,別老为了当什么明星不吃饭,拍那破烂戏,又没你多少镜头,你是圆是扁有谁看得见?想出名想疯了吧你!”

西棠眼底微微一暗,下一刻却迅速低下眼瞼,长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默默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脸上又恢復了笑容,是那种早已不在乎一切的好脾气:“唉,大家都这样,不然接不到戏。”

赵平津仿佛被那笑容刺了一下,沉默了几秒,终於还是放低了声音:“喝一点水,下楼吃饭。”

晚上西棠送赵平津离开上海,他晚上九点的飞机回北京,她要回剧组拍戏。

他身边没助理秘书,西棠替他去取了登机牌。

西棠戴了顶黑色短髮,化了点淡妆,人显得很活泼可爱,从长廊的那一端走过来时,几位经过的外国男士都忍不住纷纷侧目。

她却浑然不觉,只径直走到他身边,將登机牌递给他,笑笑说:“赵总,我这迎来送往的工作,也算是到位了。”

赵平津不悦地皱皱眉:“別骂人。”

这时他的电话响起,贵宾候机厅里很安静,他走开了去接电话,打完了电话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舟舟,你小子在上海啊。”

赵平津转头一看,是方朗佲。

这才回忆起来方朗佲在上海办摄影展。

赵平津问:“展览怎么样?”

方朗佲挑挑眉:“给我送篮大就敷衍了事啊。”

估计是沈敏安排人送的,他最近真是昏了头了,人在上海,居然也没顾得上给二哥捧个人场,工作一完事就想回家,就净想著黄西棠自己一个人在屋里,他得回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吗了。

赵平津笑笑:“你也知道我读理工科,看不懂你们那艺术。”

方朗佲不客气地推了一下他肩头:“得了,国手指点过的那一笔字,別自谦了。”

西棠坐在候机厅里,看到赵平津在玻璃门外跟一个年轻男人神侃胡聊。

人她自然是认得的,方朗佲是跟赵平津一个部队大院儿长大的,后来老的部队大院拆了,他们两家又一起进的新居,两人从小学到大学读的都是同一间,方朗佲跟赵平津同年,比赵平津大了几个月,那时候她来来回回地跟著他们玩儿,方朗佲其实算是赵平津几个发小当中,跟她还比较亲近的。

这时方朗佲的妻子欧阳青青端著咖啡过来,见到赵平津:“哎,舟舟哥。”

欧阳青青挽著方朗佲的手臂问赵平津:“你一个人?”

赵平津回头望了一眼,迟疑了两秒:“还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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