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老驥思伏櫪

乐起確实没有说谎,他从未打算在武周城立足。

大部队已经溃散,他占据恆州与朔州孔道之间的武周城有何意义?

难道等著李崇大军压境,再被打得抱头鼠窜吗?

说白了,他需要的只是一场胜利,一场能带来些许信心的胜利,哪怕这信心微不足道。

徐颖带来的一千人,编制尚算完整,其中绝大多数是怀荒、柔玄的老兵,战斗力和纪律性都属上乘。

然而,之前被尔朱荣正面击溃的惨痛经歷,其恶劣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整支队伍仅靠著被赶尽杀绝的恐惧勉强维繫,士气与精神面貌实在低迷。

当然,拿下武周城也能补充不少急需的物资。

只是他们靠著取巧得手,城內仍有大量蠢蠢欲动的当地豪强未被肃清,时间上也来不及清理。

因此,最明智的选择便是趁武周人尚未摸清他们的虚实,能捞多少算多少。

此次依靠乐起和徐颖一前一后的默契配合轻鬆拿下武周城,確实让队伍士气有了明显改善。

至少这两天,大家能吃饱饭,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觉。

但他们並未在武周城久留。第三日清晨,乐起和徐颖便集结人马重新出发。

这次没有沿徐颖来时的道路行进,而是选择了东北方向的永固、旋鸿。

武周川水南北皆山,但北边山势缓和得多。

武周川水北岸还有多条匯入的河川溪流,沿著这些河川溪流上溯的道路並不难行——尤其对於一支仅千余人的小规模部队而言。

按徐颖所言,也是乐起心中所想,李崇摩下真正可用的兵马恐怕有限。

因此,他打垮怀荒义军主力或许有余,但要逐一围歼溃散的部队却力有未逮。

更何况,李崇身为朝廷的北道大都督,首要任务还是收復旧都平城。

所谓“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人一旦遭遇挫折或痛苦,本能地会想回到熟悉的环境。

所以无需多议,乐起一行人的最终目的地就是柔玄,甚至怀荒。

细想之下,回到柔玄確实是目前最佳选择。

即便李崇攻下平城,也得先时间平定恆州境內的各处烽烟。

之后,他们还得面对来自破六韩拔陵的威胁。

至於蠕蠕人,其王庭距离怀朔更近,想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打上门来。

虽推测沿途应无官军追兵,但为谨慎起见,乐起仍向四周派出了多路斥候。

果然如他所料,前往永固的路上还没走完一半,就遇到了一些败兵。

不过这些人大多並非怀荒、柔玄的老卒,而是前不久刚投附的恆州城人、农户和奴婢之流。

斥候打马回来向徐颖请示如何处置,徐颖又带著斥候找到乐起。

当著斥候的面,乐起没有犹豫。

既然不是怀荒老卒,其战斗力、忠诚度以及对官军的抵抗决心都令人存疑。

乐起直接吩咐:想跟的留下,想回家的,留他们吃顿饱饭便放走。

“十几个人而已,显秀兄干嘛要来问我?”

待斥候离去,乐起才问徐颖:“按理说,这点小事显秀兄一人便可决断。何况这一千人本就是你的部曲,即便你不想让我插手,也天经地义。”

正巧前方是一段窄路,徐颖牵马让过。为节省马力,加之走的不是大道,眾人皆是牵马步行。

徐颖又走几步,到一处开阔地停下,回身对乐起道:“如今你就是咱们这伙人的主帅,不问你乐二郎,还能问谁?”

乐起闻言一愣,一时没回过神。

自从目睹卫可孤被其主君兼好友破六韩拔陵害死,这次与徐颖重逢,他心里便始终有个疙瘩。

並非他多疑,这年头,手底下的兵马就是最值钱的財產、保命的依仗、权力的来源。

君不见破六韩拔陵寧可冒著败坏大局的风险,也要与武川人暗中勾结,除掉对他构成潜在威胁的卫可孤?

“这些日子我辗转难眠,一直在想咱们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败了。”

徐颖伸手拉了乐起一把,两人並肩而行。

“我也同李崇带来的契胡兵交过手,虽说他们確实比咱们厉害些,可就算摆开架势一对一廝杀,我徐颖也未必怕他。”

乐起暂时压下心中疑惑,接著说道:“但偏偏咱们人比他们多,反而败了。”

徐颖拍手称是,“对!二郎说到点子上了!怎么好像咱们人越多,反倒越不会打仗了似的!”

乐起回道,“那显秀兄这几日苦思冥想,可有什么结果?”

“就是我刚才说的啊!”徐颖一手牵韁绳,一手握住乐起的手,目光却望向远方:“一个多月前,咱们打败元或之后,就该听大郎(乐举)的,赶紧追杀残兵,不让他们重新集结,然后堵住句注塞。只要堵住句注塞,何愁平城不降?”

“可当时大伙儿都昏了头,连我也心急,只想著拿下平城,好让手底下的弟兄们发笔小財。这才让李崇轻鬆进了恆州,此其一。

"

有其一,必有其二。

“其二,打下平城后,大伙儿更懈怠放纵,那时大郎已完全指挥不动其他人了。结果李崇衝出句注塞,马不停蹄直扑而来。

到了白狼堆,大家才稍感警觉,可都忙著享受世界。也是大郎左催右赶,才勉强东拼西凑了些人出城迎战。

想来是尔朱荣抓住了咱们前后脱节的空档,这才如入无人之境!前军一败,后面的也跟著惊慌失措,然后就像撑兔子一样,被他们赶得四处奔逃!拦都拦不住!”

“呼————”乐起也嘆了口气。若果真如此,怀荒义军不败,才真是没天理呢。

听到这里,乐起算是明白了徐颖的用意:两人之间绝不能再生嫌隙。

此外,徐颖近来也深感心力交瘁,能把手下这一千多人带过来,而不至於半路溃散,已让他身心俱疲。

至於如何反败为胜,他更是毫无头绪。

因此,徐颖索性將一切託付给眼下看起来仍能沉著冷静、有条不紊的乐起。

其实乐起心里同样没底,但沉甸甸的担子已然压在自己肩上,他只得强打精神,又安慰了徐颖几句,继续赶路。

还没到旋鸿,他们又收拢了数百溃兵。

可喜的是,此刻仍在向北奔逃的多是怀荒、柔玄的老卒,自然便加入了乐起的队伍。

最大的惊喜是,其中竟有乐起的老熟人一卢喜!

“没想到我还能活著见到二郎!”

卢喜个子不高,又是一身寻常老卒打扮,若非徐颖眼尖,几乎將他漏过。

故人重逢,自是喜不自胜。乐起赶过来,三人毫不犹豫地抱作一团。卢喜声音激动得变了调,眼角也湿润了。

“我生怕是附近亲附朝廷的土豪设伏,一直躲在人堆里,还好被显秀看到了!"

稍稍安抚了激动的卢喜,乐起再也按捺不住,急切询问起南方的消息。

原来白狼堆之战后,怀荒义军各部爭相向平城溃逃。然而李崇麾下的契胡兵並未急於打扫战场,而是穷追不捨,直逼平城城下。

此前攻占平城后,怀荒人多已迁入城中。

刚安顿下来,就要面对朝廷官军带来的巨大压力,城內乱成一团,根本无法出城迎战。

此外,城內的代郡降人也蠢蠢欲动一主要指原代郡太守叱罗珍业、善无豪强高市贵等人。

为何这些人不仅活了下来,还能在城內自由活动?

说起来,还得“归功”於乐举和卢喜二人。

平城不同於怀荒、柔玄这类军事据点,也与武周、永固等小县城迥异。

它本是北魏旧都,歷代皇帝在汉代平城县基础上大兴土木,营建宫室宗庙近百年,最终形成了三重套城的复杂结构,和棋盘状的里坊格局。

据说孝文帝迁都前曾有百万居民。

换言之,怀荒义军如同贫儿乍富,根本没有管理、驾驭这座北方政治、经济、文化、宗教中心的能力。

虽自孝文帝南迁后,城內居民大多迁往洛阳,但要管理好这座城,仍得依靠当地的地头蛇。

於是,原代郡太守叱罗珍业、豪强高市贵等人便半推半就地摇身一变,成了怀荒义军的座上宾。

乐举也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们,还安插了不少人手监视。

奈何白狼堆一战,怀荒人败得太快太突然,乐举准备好的手段全成了空谈。

时间稍往前回溯————

“为何今日才来?”

城外官军中军帐內,老帅李崇仅著单衣,端坐於掛甲架前,不怒自威。

见膝行进帐的正是叱罗珍业之子叱罗邕,他轻哼一声,便让对方不禁觳觫颤抖。

去年李崇征討蠕蠕阿那瓌时,叱罗邕曾在其幕下效力,深知自家父子首鼠两端的行为瞒不过李崇。

直到官军围城,才想起出城联络。叱罗邕心知今日若不付出代价,难以过关,只得告罪,称其父是为保全旧都宗庙,才不得已苟全性命。

所谓“投贼”,更是纯属无稽之谈。

叱罗邕越说越激动,忍不住直起腰杆,向李崇大倒苦水:

朝廷前后三任恆州刺史,元顺只知道整日饮酒、抱怨怀才不遇;

司马仲明倒是想有所作为,可刚上任,就葬送了恆州州郡兵;

最新一任是临淮王元或,到恆州转了一圈便忙不迭逃跑,先是被破六韩拔陵和卫可孤轮番击败,后被困盛乐差点回不来,最后在半路,又被怀荒贼打了个全军覆没。

恆州上下官吏佐史,为保全宗庙和一方百姓,周旋於三任刺史、蠕蠕、六镇叛贼之间,殫精竭虑。

即便如此,城破之后也未曾降贼。

大都督或许听闻传言,说怀荒贼意图招揽其父子,叱罗邕也承认乐举未杀他们定是別有用心。

但李大都督神兵天降,怀荒人连平城有几个城门都没数清就败了,其父子何谈降贼?

况且,他此刻不是偷跑出来,献上破城之计了吗?

当然,叱罗邕绝口不提司马仲明之死,以及之后他们如何与怀荒人眉来眼去,挤走元或之事。

“庆和(叱罗邕字)稍安勿躁。先起来吧————”

李崇略显不耐,打断了激动得面红耳赤的叱罗邕,语气却缓和不少。

去年叱罗邕在他幕下极为得力,他很欣赏这个踏实肯乾的年轻人。

宦海浮沉多年,李崇早已磨平了年轻时的稜角与刚烈。

再者,使功不如使过,六镇已乱,眼下正是让恆州人多出力的时候。

不过当务之急仍是面前的平城。李崇微微侧身,对身旁站立的青年武將问道:“天宝,你怎么看?”

听了李崇的话,叱罗邕稍稍平復心情,借起身之机悄悄打量那青年武將。

此人约莫三十来岁,肤色白皙,容貌端正,鼻樑高挺,箭眉鹰目,下頜至脸颊蓄著一圈浓密而齐整的短须。

又听李崇亲昵地称其为“天宝”,便知此人正是前日率契胡兵大破怀荒人的秀容第一领民酋长、世袭梁郡公,尔朱荣尔朱天宝。

去年尔朱荣也曾率族兵隨李崇北討,但那时叱罗邕多在后方筹备粮草,未与尔朱荣打过交道。

今日一见,既感慨其仪表堂堂,也羡慕对方而立之年,便已站在权力牌桌边缘。

只见尔朱荣移步至叱罗邕身边,向李崇拱手,言语间颇显捨我其谁的气势,与老迈的李崇相比更显慷慨:“贼已丧胆!可让步卒与叱罗太守等城內人配合,夺取外郭城,不放贼人脱逃。我自领骑兵沿如浑水,入水门擒拿贼首!当断立断,切不可迟疑!”

李崇闭目点头,因疲倦身子微微后靠:“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天宝所言,从兵法上讲確是正理。不过.....”

不过...

李崇揉了揉鼻樑,暗忖:你们只道打仗简单,我身为討贼大都督,却需顾忌朝野方方面面。

对他而言,最大的政治考量便是皇帝的观感。

就目前看,情况不妙。

说个大逆不道的,本朝歷代天子向来早慧而短命,但按歷代平均年龄推算,当今天子差不多还有十年寿命。

且如今近支宗室与出服远宗为朝堂之位爭斗不休,就连胡太后都无法平衡,竟被姻亲兼亲信元叉背叛,幽闭於北宫宣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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