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为外戚重臣,还是个汉人,早已在一眾元姓宗室和鲜卑人中位极人臣,何必、又何能在政治漩涡中逆势再进?
是时候考虑如何避免晚节不保,如何功成身退,为子孙留下丰厚政治遗產了。
去年李崇上书中枢,请求改六镇为州郡,赦镇兵为编户之民,已惹得皇帝不悦。
否则小皇帝也不会在朝议时专门点名李崇,阴惻惻地责怪,嫌他的上书让六镇人生了非分之心,以致酿成今日之乱。
旁人虽为李崇辩解,却似乎让小皇帝將负面情绪埋藏得更深。
否则也不会执意让老迈的李崇掛帅討贼,又特意派广阳王元渊为副。
伴君如伴虎啊—一旧都平城,还是留给元家人去收復吧。
顿了半晌,李崇带著不容置疑的疲倦口吻问道:“但城中宫室宗庙如何?若贼子纵火,又当如何?”
“夏日如浑水势大,取水灭火倒也不难。”叱罗邕拱手答道,旋即似有所悟,赶紧补充:“但城中乱民亦多,尚需抽派人手弹压地面。且官军————官军连战数月,恐怕军纪也难以维持。”
李崇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尔朱荣一眼。
尔朱荣对此倒也乐见。他散尽家財,招揽的私兵多为並肆山胡,更擅骑兵野战。
並不是惧怕怀荒人,而是没必要將儿郎性命,浪掷於城中里坊的混战一自带乾粮为朝廷效力,犯不著太拼命。
於是尔朱荣躬身请示:“不知大都督有何良策?末將定当遵行。”
其谦恭的姿態令人难以想像,他日后得势时的强横跋扈。
於是李崇拿出早已想好的方略:
命叱罗珍业等人为內应,夺取如浑水以西的郭城、外城诸门,引官军占据郭城,形成將叛军围困於內城之势。
並以围三缺一之法,故意放开如浑水以东诸城门及白登道。
待广阳王元渊率台军及并州兵增援抵达后,再攻打內城,以期逼迫叛军弃城而逃。
如此安排虽非必要,也算稳妥。尔朱荣及诸將並无异议,领命而去。叱罗邕也被打发走,趁夜潜回平城。
“魏室无人矣,连李崇也老迈昏聵了。”尔朱荣走出中军帐,仰头望天。
只见夜云渐起,星斗晦暗不明。他不懂天象,也看不出哪颗是帝星紫薇、荧惑或太白。
他摇头甩开无谓的念头,抬腿向自家军帐走去。未到帐前,便见堂弟尔朱世隆迎来:“肆州有信传来。”
“谁的?”
“天穆大兄。”
尔朱世隆所称的“天穆大兄”名叫元天穆,是平文帝拓跋鬱律的后裔,属八竿子打不到的远支宗室。
李崇、元渊北上之前,元天穆任太尉掾,於是被先行派来慰劳临淮王元或所部。
才至肆州,元天穆便闻元或、费穆大败,被困於盛乐。
当时並、肆、汾一带山胡亦乱,他便暂留尔朱氏世居的秀容川,等候李崇、
元渊北上。
元天穆比尔朱荣年长几岁,两人一见如故,彻夜长谈,抵足而眠,更是约为义兄弟,发誓要做一番大事业。
尔朱荣散尽家財招揽私兵討伐山胡,並加入李崇北討大军,正是元天穆的建议。
元天穆向来谦退,尔朱荣称其为大兄,他亦不託大,称尔朱荣为天宝兄。
至於尔朱世隆、尔朱彦伯等堂弟,皆得恭敬称元天穆为“大兄”,尔朱兆、
尔朱天光等小辈则须称“伯父”。
见是义兄来信,尔朱荣快步上前,一把从尔朱世隆手中接过信。
不及进帐,便借著帐外篝火展信默读。
他粗略一扫,觉事关重大需仔细斟酌,又將信折好拿在手中进帐。
尔朱世隆想跟入,却被堂兄挥手赶走,並命眾人各自安歇,今夜无事不得打扰。
信中第一件事:
寄信时,元天穆已隨广阳王元渊,率台军及新徵募的并州兵,共约五万余人抵达广武,正往平城而来。
尔朱荣闭目默算,估计他们此时已越过句注塞,不日將至。
接著,元天穆提及元渊之事:
元渊一到肆州便广结拉拢北地豪强,先前被尔朱荣击溃逃窜的诸胡余部也被其招揽至麾下。
此举表面看无可厚非一如今关中陇西亦乱,朝廷左支右絀,恨不得將台军一分为二,分给元渊的人马少之又少。
元渊出京前,应已得皇帝和元叉默许,招安小股叛贼以扩充军力。
毕竟西、北皆有事端,难保那佞佛的南朝“岛夷”萧衍何时又会趁火打劫,兴兵北伐。
话虽如此,元天穆又列举几件小事,言下之意是元渊或有异图。
向来兵权乃国之重器,宗室领兵本就敏感。
昔日朝廷常遣宗室领兵征討,那是塞外部落遗风,加上有强力皇帝威望与权力作为后盾。
如今朝廷浸染汉俗,先帝英年早逝,当今天子尚在幼冲,宗室大臣更是一代不如一代。
君不见前晋八王之乱乎?
写到此处,元天穆几乎明指元渊欲拥兵自重,以图天下有变。
尔朱荣放下信,高声唤帐外亲兵取酒。
待满饮一大碗,才笑出声一这天穆大兄,真以为元家人个个如他一般是人中龙凤?
说元渊想造反?简直是高看了他不知几眼!
尔朱家族世代居於肆州北秀容的尔朱川。
在数代经营下,尔朱氏不仅获“给復百年”的免税特权,更凭藉“冬朝京师,夏归部落”的特许,借著每年往洛阳进献良马之际,广结洛中世家,在朝野人脉极广。
比如,如今当权的元叉便收过尔朱氏不少贿赂,是其在朝中最有力的奥援。
这位广阳王元渊,昔日尔朱荣隨父赴洛时也曾打过交道,不过是个驴粪蛋子表面光的货色。
天穆大兄虽曾在洛中为官,仍不了解这些人的底细。
与其说元渊想拥兵自重,不如说他见天下乱象渐起,下意识地想攫取更多权力,以求自保罢了。
不过元天穆的建议也不可不察。
皇帝深恨李崇,不欲他建功;元渊也一心想往上爬,急需拿得出手的功绩。
所以待元渊到了恆州,官军內部少不得起爭端。
尔朱荣的最佳选择便是作壁上观:该打仗时便打,暂时別掺和那些糟烂事。
最好是李崇、元渊双双败落,六镇叛军势不可制,再由他尔朱荣全权收拾残局。
念及此处,尔朱荣暗自庆幸:
方才李崇说要围三缺一,他本想自请北上长城,堵截怀荒贼退路,趁其出城逃亡塞外时一网打尽。
现在看来,保持沉默是对的。
由他们去吧!横竖怀荒贼已元气大伤,即便逃回塞外也成不了气候。
最好他们能与破六韩拔陵合流,再把官军狠狠收拾一顿,那才妙极。
视角回到眼前..
卢喜对城外官军中的这些谋划一无所知。他们从叱罗邕等人星夜翻墙出城,便知大事不妙一其实也不必看,城中早已乱成一锅粥,任谁都明白末日將至。
更麻烦的是,怀荒军的家属刚迁入城中。青壮骑马逃出北门,奔往塞外或还来得及,可妇孺又该如何?
难道真要拋妻弃子独自逃命?
好在乐举还算果断。
就在叱罗邕偷出平城前往李崇军营时,他立即召集诸將,收拢兵马,以原平城东宫为主要据点,控制如浑水两岸便桥,及其以东各道城垣的城门。
对怀荒军而言,平城的三重城垣更像是牢笼。若让城中豪强和原朝廷官吏控制了外郭城,谁都插翅难飞。
或问:平城城高池深、物资充足,怀荒军为何不能据城固守?
叱罗邕说怀荒贼连平城有多少城门都数不清,此话虽有夸大,却非毫无根据。
平城光外郭城的周长就达二十里,需要多少兵力才能站满城墙?
慕容武、贺赖悦、丘洛拔等人也终於痛定思痛,肯听乐举安排了。
当夜简单会面后,次日清晨,诸將分头行动,收拢一切可用之兵,由乐举断后,不顾一切地向城东白登山方向突围。
此白登山,並非先前怀荒军兵围平城大营之所在,而是七百多年前,汉高祖刘邦被匈奴围困七天七夜之地。
按平城人的说法,前者叫小白登,或叫白登台,在平城东北七里,高百余尺,方圆十余里。
歷代文人墨客常误认其为刘邦被围处,实则不然。
去年怀荒军初下恆州时,乐举曾登临此山:
其状若丘陵,山上水源匱乏,林木稀疏,四周平缓,故称“台”。
骑兵上下往来尚易,紧贴平城有居高临下之势,用作攻击据点尚可,若以为数万大军固守之地,则不啻痴人说梦。
想来当年刘邦再不济,也不至於將汉军带入此等死地,否则匈奴冒顿单于早活捉他了。
真正更可能是当年汉高祖驻军之地的,是位於小白登山东北方向四十里的大白登山,也称紇真山、紇干山。其实是小白登山的主脉。
大白登山西面是方山,即孝文帝初年冯太后方山永固陵所在。
越过方山往西便是如浑水。其北面隔著畿上塞围与大梁山相对,与大白登山一样林木茂密,水源充足。
翻过大梁山,便算是塞外柔玄境內了。
也就是说,只要乐举等人成功逃至大白登山,既可摆脱城中豪强的掣肘固守一时,也可寻机翻山过河,向大梁山、柔玄转移。
至於为何不径直沿白登道北走?—一只要不是走投无路,谁都能想到官军必在城北白登道设伏。
谁又能料到李崇与尔朱荣各自的心思呢?
只能说天意如此。若乐举是个蠢人,不顾一切往北逃,或许早已脱身。
怀荒军行动迅速。在覆灭的危机下,无论士卒还是家眷,都爆发出极强的忍耐力。
眾人匆匆拋下所有財物,只携带粮食武器,沿著小白登山南麓,发足狂奔向大白登山。
等李崇得知消息,怀荒军已尽数出城,大半怀荒人已跑到大白登山下。
李崇反应极快,当即命令官军倾巢出营。
但此时摆在官军诸將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是趁怀荒军扶老携幼逃亡半途,予以截击。纵不能全歼,也必將其重创,使其不復为患。
二是径直向北,兵不血刃地接收完完整整的旧都平城。
李崇麾下兵马也分两部分:
一部分是沿途收拢的,原属临淮王元或的残兵败將,以及近日投附的恆州豪强私兵。
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步卒,不仅军纪涣散,也不太听李崇指挥一尤其是面对一座不设防的旧都及其无尽財富时。
李崇无奈,深知其秉性,便派他们去接收平城,同时派亲兵前往约束军纪,以免这些人闹得太过。
否则旧都宫室宗庙未毁於叛军之手,反遭官军荼毒,那便是天大的笑话,李崇也难逃责罚。
另一部分便是尔朱荣麾下的契胡兵。
这些契胡兵不仅战力卓绝—一白狼堆之战四千破数万便是明证,且军纪极佳。
並非是他们的道德水准超群,而是尔朱荣治军极其严酷:平时常以狩猎练兵,围猎时“列围而进,必须齐一,虽遇阻险,不得迴避”,若围困的虎豹猛兽从哪个方向逃脱,该方向士卒一律处死。
所以只要尔朱荣不发话,便是黄澄澄的金条摆在马下,也无一人敢弯腰伸手去捡。
因此,尔朱荣才是截击怀荒军的不二人选。
可是,凭什么呢?
e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