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

腊月一个冻得人骨头缝都发酸的清晨,天还麻黑著。棒梗正裹著家里那条补丁摞补丁、硬得像瓦片似的旧被,在狭窄炕角蜷缩著,梦里是他前世翻滚的红油火锅和滋滋冒油、焦香四溢的烤五肉。

冷不丁,窗外“噼里啪啦”几声爆响,像有人贴著耳朵放了串二踢脚,炸得他一个激灵,直接从炕上弹了起来,脑袋“咚”地撞在低矮的炕沿上。

“妈!”槐也被嚇醒了,小脑袋猛地撞在棒梗胳膊肘上,疼得眼泪汪汪。

“催命啊这是!阎老西家娶媳妇还是奔丧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贾张氏在对面的炕上猛地坐起,扯过被子蒙住头,声音透过被闷闷地骂骂咧咧。

秦淮茹已经起身,正就著窗缝透进来那点微光摸索著扣袄扣子,声音里带著早起的疲惫和无奈:

“后院阎老师家解成今儿娶媳妇,放炮仗呢。都小点声,別让人听见笑话。”她扣好最后一颗扣子,伸手去拿掛在墙上的深蓝色旧袄,犹豫了一下,又从炕柜里小心地拿出一对崭新的深蓝色布套袖,仔细地套在袄袖子上。

炮仗硝烟那股子呛人的硫磺味儿,混著隆冬清晨凛冽的寒气,无孔不入地从门缝窗隙钻进来。

棒梗吸了吸鼻子,认命地爬起来。薄袄套上身,冰凉梆硬,像裹了层铁皮。他用力搓了把脸,前儿个刚跟易中海那老狐狸摊牌交锋的疲惫还沉甸甸压在眼底。

这四合院的日子,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没个消停。

院里已经嘈杂起来。天光勉强照亮了青砖地面和灰扑扑的房檐。

阎埠贵,今儿个的閆公公,穿著一件浆洗得发白、袖口磨得油亮反光的蓝色中山装,像尊门神似的戳在前院垂门底下。

他胸前別著朵皱巴巴、边缘有些开线的红纸,脸上堆满了算计成功的红光,见人就拱著手,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房檐上的冰溜子:

“同喜同喜!感谢老少爷们儿赏光!份子钱这边登记,礼轻情意重,都是革命同志的情谊嘛!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啊!哈哈!”

他手里攥著个簇新的红皮笔记本,眼珠子滴溜溜转,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著每一个进院的人,尤其是他们的手和鼓囊囊的口袋。

三大妈穿著件半旧不新的絳紫色罩衫,脸上抹了点廉价的、顏色有些浮夸的胭脂,站在阎埠贵身边,笑得像朵风乾的菊,嘴里不停应和著“同喜同喜”,眼神却和阎埠贵一样,精准地评估著来客递上的份子钱和薄厚不一的红纸包。

棒梗跟在秦淮茹身后,从裤兜里摸出个早准备好的、薄得能透出里面毛票纹的红纸包,递了过去。阎埠贵接过去,那手指熟练地一捏一捻,厚度瞭然於心,脸上笑容纹丝不动,嘴里却道:

“棒梗也来了?好,好,里面请…?”他目光如鉤,立刻瞟向秦淮茹。看著人走进家门,打开红纸包看了看,这才心满意足地在红本子上龙飞凤舞地记下“贾家:棒梗、秦淮茹”,嘴里还热情洋溢地念叨:“礼数周全,礼数周全!到底是淮茹教子有方!”那神態,仿佛收的不是份子钱,而是他阎家未来精打细算道路上不可或缺的一块块基石。

前院阎家门前,用从各家借来的长条凳和几块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旧门板,歪歪扭扭地拼了四桌。

桌面上铺著几张顏色不一、洗得发白甚至印著模糊铅字的旧报纸权当桌布。每张桌子都挤得满满当当,至少塞了十个人,胳膊肘碰胳膊肘,腿挨著腿,想夹口菜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撞翻旁边人手里豁了口的粗瓷碗。

棒梗拉著小当和槐,像穿越丛林般在人群缝隙里钻,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个空隙坐下。

抬眼望去,满座皆是灰扑扑的蓝黑袄,一张张被寒冬和飢饿刻画出痕跡的脸上带著菜色,却又强打著精神,努力挤出喜庆的笑容。

空气里瀰漫著劣质菸草的呛味、廉价头油的腻味、煤烟味,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属於那个年代的、洗不乾净的陈旧气息。

“新娘子来嘍!”不知谁扯著嗓子喊了一声,人群一阵骚动,长条凳被挤得吱呀作响。

阎解成穿著件还算新的深蓝色咔嘰布青年装,胸前也別著朵红纸,脸上是压不住的得意和紧张,头髮梳得油光水滑。

他身边的新娘子於莉,低著头,羞怯地跟著,脚步有些迟疑。她身上那件大红色的碎袄,在满院灰蓝中显得格外扎眼,却也透著一股子新气——仔细看,那红布顏色略有不均,显然是新染的,袖口和下摆的针脚簇新,显然是临时赶製的。这大概是她压箱底最好的行头了,也是这场寒酸婚礼里唯一的亮色。

“嘿!瞧新娘子这身段儿!解成你小子有福气啊!”许大茂那带著点油滑腔调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都听见。

他坐在斜对面一桌,脖子伸得老长,像只探头的鹅,俩眼珠子像黏在了於莉身上,从上到下使劲儿地扫量,嘴里还嘖嘖有声,毫不掩饰。

旁边穿著件藕荷色袄的娄晓娥,脸瞬间拉了下来,黑得像锅底。她一声不吭,右手闪电般探到桌下,精准地掐住许大茂大腿根上最嫩的那块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拧!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嗷呜——!”许大茂一声惨嚎猛地憋了回去,疼得他五官扭曲,齜牙咧嘴,额角青筋都暴了出来,眼泪差点飆出来。

他捂著大腿,又不敢大声嚷嚷,只能压低声音对娄晓娥怒目而视,从牙缝里挤出字:“你疯了你?拧死我了!”

娄晓娥冷哼一声,狠狠剜了他一眼,下巴抬得高高的,那神情分明写著:再敢乱看,老娘拧死你!她故意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棒梗冷眼看著这个情景,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许大茂,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另一桌,傻柱独自一人坐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今天倒是收拾得挺利落,头髮用凉水抿得服服帖帖,鬍子也颳得乾乾净净,穿了件洗得发白但浆得硬挺的劳动布工装,领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

他看著阎解成牵著低著头、满脸羞红的於莉过来敬酒,手里捏著个粗瓷酒杯,指关节都捏得发白了。眼神复杂得要命,有几分对新郎官的不屑(“阎老西家的小崽子也配娶这么水灵的媳妇?”),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羡慕(“凭啥他就能娶上媳妇?老子哪点比他差?”),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酸楚。

他仰头把杯子里那点兑了水的、辛辣刺鼻的薯干酒一口闷了,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也烧得心里更不是滋味。

“傻柱哥,看啥呢?眼馋啦?也想媳妇了?”旁边桌的郭师傅挤眉弄眼地打趣道。

“滚蛋!谁眼馋了?老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在著呢!阎老西家这抠搜劲儿,娶个媳妇摆这破席面,也不嫌寒磣!”

傻柱没好气地吼回去,嗓门大得把旁边正低头小心翼翼吃生的槐嚇得一哆嗦,生都掉地上了。

他烦躁地抓起筷子,对著桌上那盘好不容易才转到他面前的、被无数双筷子翻检得乱七八糟的油炸生米,狠狠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像是在嚼阎解成的骨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新娘子。

刘光天和他兄弟刘光福挤在刘海忠旁边。刘光天的目光也黏在於莉身上,带著年轻人不加掩饰的艷羡和一丝贪婪。

他咂摸著嘴,小声跟刘光福嘀咕:“解成这小子…真有福气啊…瞧这新媳妇,盘靚条顺的…嘖嘖…”

话音未落,旁边一声威严的、带著痰音的咳嗽响起。

刘海中端著架子,穿著他那件压箱底的、熨烫出笔挺摺痕的深灰色干部服,努力挺著微凸的肚子。

他威严地扫了刘光天一眼,浓眉紧锁,声音不高却带著十足的训诫意味,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光天!注意点影响!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要时刻想著工作,想著进步!看看人家解成同志,响应號召,婚事简办,艰苦朴素,这才是革命青年应有的態度!你也要多向组织靠拢!思想要端正!”官腔十足,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仿佛此刻不是参加婚宴,而是在厂里开思想动员大会,训斥觉悟不高的工人。

刘光天被训得缩了缩脖子,像霜打的茄子,不甘心地收回目光,嘴里含糊地应著:“知道了,爸。”眼神却依旧不甘地在於莉那身扎眼的红袄上瞟来瞟去。刘光福则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被殃及池鱼。

棒梗的目光越过喧闹拥挤的人群,落在一大爷易中海身上。一大爷坐在主桌靠边的位置,穿一身半旧的深蓝色袄裤,脸上带著惯常的、属於“一大爷”的沉稳笑容,正慢条斯理地抿著一小口酒,偶尔和旁边的二大爷阎埠贵低声交谈两句,还不时对敬酒的新人点头微笑,一副波澜不惊、掌控全局、德高望重的模样。

但棒梗看得分明。易中海端酒杯的手,指节绷得紧紧的,微微有些发白。他眼神深处,没有一丝真正的笑意,反而像结了冰的深潭,沉沉的,压著那天的惊怒、挫败和一丝尚未消散的、对棒梗的忌惮。

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棒梗时,那潭底似乎有寒光一闪而逝。棒梗心里冷笑:老狐狸,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昨儿个在我跟前失魂落魄那怂样,这么快就找补回来了?演技不错。

聋老太太被傻柱特意安排在主桌最暖和、离炉子最近的位置,裹著厚袄,腿上还盖著傻柱贡献出来的旧毯子。

她眯著眼,看清穿著红袄的於莉,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好…好…新媳妇俊…真俊…柱子,柱子呢?傻柱!你啥时候也领个媳妇回来啊?老太太我…可就盼著这一天嘍!再不给奶奶娶孙媳妇,奶奶可就等不到嘍!”

说著,手颤巍巍地伸向桌上那盘刚端上来、还冒著点可怜热气的肉菜——一盘油汪汪的红烧肉,可那肉块小得可怜,肥多瘦少,颤巍巍地堆在盘底,上面点缀著几颗孤零零的油豆腐和一大堆染了酱色的萝卜块。

傻柱脸上那点强装的硬气瞬间垮了,挠著头,嘿嘿乾笑两声,赶紧站起身,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半天,才找到一块稍大点的肥肉,小心翼翼地夹到老太太碗里:

“您老就甭操心了!吃菜,吃菜!这肉香著呢!我的事儿…快了快了!”他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只能借著给老太太夹菜掩饰尷尬。

开席了。棒梗看著眼前这些被冠以“硬菜”名號的菜餚,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前世养刁的味蕾在无声地激烈抗议。

所谓的“四喜丸子”,只有桌球大小,顏色发暗,咬一口,硬邦邦的麵疙瘩里可怜巴巴地掺著点肉末和几粒荸薺丁,咸得发苦,齁嗓子。

那盘“鸡”,是只瘦骨嶙峋、一看就营养不良的小公鸡,斩得碎碎的,淹没在土豆、粉条和白菜梆子的海洋里,翻找半天也捞不出几块像样的肉,骨头倒是不少。

红烧肉更是惨不忍睹,寥寥几块颤巍巍、几乎全是肥膘的肉可怜兮兮地躺在盘底,大部分是染了酱色的萝卜和吸饱了油脂、腻得发亮的油豆腐。

唯一一盘看著像肉的“酱肉”,切得薄如纸片,对著光都能透亮,下面垫著厚厚一层齁咸的醃咸菜丝,肉味淡得几乎尝不出。

生米倒是有,但一盘只有浅浅一层,瞬间就被无数双如狼似虎的筷子扫荡一空,只剩下几粒碎屑。炒白菜梆子倒是管够,清汤寡水,没半点油星,嚼在嘴里如同嚼蜡。

主食是两种:黄澄澄、剌嗓子的玉米面窝窝头堆在簸箕里,和数量稀少、被眾人虎视眈眈、成为爭抢焦点的白面馒头。

棒梗眼疾手快,仗著年轻力壮手速快,在盘子转过来的瞬间闪电般出手,抢到了两个白面馒头,一个飞快塞给身边眼巴巴看著、口水都快流出来的小当,另一个掰开,大的半拉塞给旁边伸出小手的槐,小的半拉自己攥在手里。

槐捧著那半拉白馒头,小脸笑开了,珍惜地小口小口啃著,仿佛那是世间最难得的美味,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秦淮茹只分到个硬邦邦的窝窝头,就著那盘没油水的白菜梆子,小口小口地吃著。

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旧袄,袖口新套上了一对乾净的深蓝色套袖——这是採购科物资登记小组出纳的“行头”。这小小的变化,在棒梗眼里格外醒目。周围几个大妈大婶,眼神时不时就往秦淮茹的袖子上瞟,带著探究、好奇和不易察觉的羡慕。

“淮茹啊,”旁边桌的郭师傅家媳妇,一个颧骨很高、嘴唇薄薄的妇人,伸著脖子,压低了声音,带著浓浓的好奇和掩饰不住的酸意,

“听我们家那口子昨儿回来说…你…调採购科去了?还当上出纳了?管钱吶?哎呦喂,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啊!一步登天了!李厂长…亲自安排的?”她刻意加重了“亲自”两个字,眼神里闪烁著八卦的光芒。

秦淮茹动作一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警惕。

她还没学会如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带著审视和打探的“关心”。棒梗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手里那小半块馒头塞进他妈手里,接过话头,脸上带著点少年人特有的、半真半假的靦腆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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