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德副厂长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车间里那令人心头髮紧的沉重氛围和机器的低吼。

他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宽大的藤椅里,坚硬的藤条硌著后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指尖触到那包“大前门”的硬壳。

烟盒有些瘪了,他用力抠了几下才抽出一支。火柴划燃,刺鼻的硫磺味短暂瀰漫,隨即被更浓烈、更呛人的菸草气息取代。

灰白色的烟雾打著旋儿升腾,模糊了他铁青的脸,也模糊了墙上那张“工业学大庆”的宣传画。

烟雾繚绕中,李怀德的思绪却异常清晰。棒梗……贾梗!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滚过,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就在不久前,这不过是他下属车间里一个普通女工秦淮茹的儿子。

那个拿著所谓证据要他帮她母亲调动工作的半大孩子。他甚至动过心思,想要叫人直接把这个半大孩子毁掉算了,可是棒梗拿出来的“药”確实吸引了他,让他有些沉迷。

后来棒梗给了他一个惊喜,竟然能修理厂里工程师都解决不了的机器。这又让他想將这个有点本事的小子成为他李怀德在厂里技术力量布局中的一枚好棋。

可现在?李怀德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直衝肺腑,呛得他低咳了两声。

他透过瀰漫的烟雾,仿佛又看到了车间里那个挺拔而年轻的身影——沉稳得可怕,专业得令人窒息!

那双眼睛扫过机器时,如同最精密的探伤仪,能穿透钢铁的外壳,洞察那些连王总工那样的老资格都茫然无措的致命故障!

“技术大拿……”李怀德无声地咀嚼著王秘书那句脱口而出的称呼,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这哪里是“大拿”?这分明就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稀世璞玉,硬生生砸进了他红星轧钢厂这口大锅里!

他太清楚这种人才的份量了。能修好那些进口的、布满洋码子图纸的精密洋机器的人,有!但凤毛麟角!

那些人要么蹲在部里那些高不可攀的研究所,要么被那些比红星轧钢厂大得多、也重要得多的国防厂、重机厂当成宝贝疙瘩供著,哪里轮得到他一个轧钢厂染指?红星轧钢厂,在那些真正的工业大厂眼里,恐怕连挖墙脚的资格都没有!

可现在,老天爷把这样一个人送到了他眼皮底下,送到了杨厂长的眼皮底下!

李怀德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杨厂长方才在车间里的態度,那斩钉截铁的“拆!彻底地拆!”,那郑重其事的“关乎国家工业发展命脉”,还有那投向棒梗时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倚重……一切都太明显了。

杨厂长这棵大树一旦全力张开枝叶去庇护棒梗,他李怀德那点小心思、那点拿捏人的手段,还够看吗?只怕连边都摸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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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李怀德猛地將半截烟摁灭在几乎溢出来的玻璃菸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浑浊的烟雾被粗暴地搅散开。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占据了他的脑海:

这块璞玉,必须牢牢地、名正言顺地嵌在红星轧钢厂的基石上!趁它光芒初绽,还未真正名动四方,引来那些真正巨鱷垂涎之前!趁他李怀德,还能在这件事上拥有足够分量的话语权之时!

“咚咚咚!”敲门声短促有力,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没等李怀德应声,办公室的门已经被一把推开,门框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迴响。

杨厂长高大的身影带著一股风雷之势大步跨了进来。

他脸色沉凝如水,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眉宇间积压的怒火尚未完全散去,更添了几分事態紧急的焦灼。

他身上的藏蓝色中山装似乎还沾著车间里细微的金属粉尘,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

“老李!”杨厂长声音低沉,却像重锤砸在桌面上,“事情你都清楚了!棒梗同志……这个年轻人,不得了!”

他几步走到李怀德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逼视著李怀德,“这种本事,这种眼力,这种担当!简直是老天爷给我们厂送来的及时雨!不,是国宝!”

李怀德立刻站起身,神情同样凝重:“厂长,我完全同意!刚才我也在想,棒梗同志展现出的价值,远超我们之前的任何预估!这样的人才,就是我们红星轧钢厂未来发展的核心引擎!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留住!”

“对!”杨厂长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菸灰缸里的菸灰都跳了一下,“绝不能让人才寒了心,更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老李,我的想法是,规格要打破常规!待遇要一步到位!要让棒梗同志,从根子上就和我们厂融为一体!你看……”

他目光炯炯,带著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绑了』!趁现在,趁他还只是个学生,趁外面那些更大的庙还没嗅到风声,我们必须把他牢牢『绑』在我们红星轧钢厂这艘船上!”

“绑了”这两个字,带著一种老军人特有的直白和狠劲,在烟雾未散的办公室里掷地有声。

李怀德心头一跳,旋即涌起一股强烈的共鸣和一丝隱秘的庆幸——杨厂长的想法,与他方才的盘算,不谋而合!

“厂长英明!”李怀德立刻接话,语速加快,“我完全赞同!不过,棒梗同志毕竟年纪太轻,又还在念书,具体的名分和待遇,怎么给才能既体现我们的诚意和重视,又合乎规矩,不至於引来不必要的非议和麻烦?是不是……召集大家,开个会,集思广益,把条条款款都议得明明白白,板上钉钉?”

他深知这种破格提拔,必须程序完备,才能堵住悠悠眾口,让棒梗站得稳当。

杨厂长略一沉吟,眼中精光闪烁:“好!事不宜迟!你立刻通知!党委成员、几位副厂长、劳资科长、財务科长、技术科王总工……相关的人,十分钟內,小会议室集合!今天必须拿出个章程来!”

命令如山,迅速传达下去。

不到十分钟,厂部小会议室那扇厚重的木门紧紧关闭。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红星轧钢厂真正掌握著方向的核心人物。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有杨厂长低沉而极具压迫感的声音在迴荡,將车间里发生的一切——棒梗如何神乎其技地快速修復“接触不良”,又如何凭藉令人匪夷所思的细微观察,抽丝剥茧般推断出这台进口滚齿机是布满“內伤”的陷阱,以及其背后“卡脖子”的险恶用心——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复述出来。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在与会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当杨厂长说到棒梗那番关於“被人掐著脖子、隨意宰割”、“让华夏脊樑挺直”的悲愤推论时,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菸头在菸灰缸里被用力摁灭的“滋滋”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愤怒、屈辱、后怕,种种情绪交织。几个老资格的副厂长,手指捏。关节发白。

“……同志们,”杨厂长环视全场,声音带著金属般的鏗鏘。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棒梗同志,用他的技术和敏锐,为我们,甚至是为国家,撕开了一道口子,避免了一场巨大的损失和未来的被动!这样的人才,百年难遇!更难得的是,他有心气,有担当,根子就在我们厂!

今天召集大家,就一件事:怎么把棒梗同志,这个我们红星轧钢厂未来的『国宝』,用最稳妥、最体面、最牢靠的方式留下来!大家议一议!”

短暂的沉默后,如同油锅里滴进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没说的!必须留!不惜代价!”主管生產的孙副厂长第一个拍桌子表態,他主管的新生產线差点栽在这个大坑里,此刻对棒梗的感激和后怕都化作了最坚决的支持。

“是啊,厂长!这种能看透洋鬼子把戏的人才,比金子还珍贵!放到哪里都是香餑餑!”另一位副厂长接口道。

劳资科长老张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谨慎地开口:“厂长,各位领导,留是绝对共识。问题是,怎么给待遇?棒梗同志才十六岁,还在读书,按现行人事制度,学徒工都算不上。直接给高工待遇,没有先例,恐怕……阻力很大,也容易授人以柄。”

他道出了现实的顾虑。

財务科长老吴也皱著眉头补充:“是啊,工资级別、福利待遇,都得有章可循。破格可以,但破得太大,审计那边也不好交代。”

技术科的王总工一直沉默著,脸上带著复杂的情绪,有对棒梗能力的震惊和佩服,也有一丝老技术权威被后辈超越的微妙失落。

此刻,他清了清嗓子,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各位领导,从纯技术角度讲,棒梗同志今天展现出的水平,特別是那种洞察秋毫、直指核心问题的能力,远在我之上。

老实说,那台机器的问题,我带著人查了一宿都毫无头绪,他二十分钟就找到了『接触不良』,更可怕的是后面那些『听』、『摸』、『看』发现的深层隱患……”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技术领域,达者为先!我认为,在技术职务上,完全可以突破年龄限制!给他一个足够高的平台和名分,既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方便他以后开展工作,调动资源!”

王总工的话,如同给会议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定下了一个基调——技术领域,实力说话!

李怀德一直在冷静观察,此刻適时开口,声音沉稳:

“王总工的意见很中肯。名分,是给棒梗同志开展工作扫清障碍的关键。我看,不如一步到位,聘请贾梗同志为我们红星轧钢厂的『副总工程师』!”他特意用了“聘请”这个更具灵活性和突破意味的词。

“副总工程师?”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位置通常意味著厂里技术领域的二把手,仅次於王总工!给一个十六岁的学生?

“对,副总工程师!”

李怀德迎向那些惊疑的目光,条理清晰地阐述,

“第一,这个职位足够高,能让他名正言顺地参与甚至主导厂里重大技术决策和攻关项目,比如眼前这台滚齿机的彻底『体检』和后续问题处理,没有足够高的位置,他说话的分量就不够!

第二,『副总工程师』是技术职务,相对行政级別,它的弹性更大,受年龄、资歷等条条框框的束缚相对小些,更容易操作。

第三,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號,表明我们厂对顶尖技术人才破格重用的决心!”

杨厂长听得连连点头,眼中精光更盛:“好!副总工程师,这个名头响亮,也够分量!老李这个提议好!”

劳资科长老张还在犹豫:“可是厂长,这工资待遇……”

“待遇跟职务走!”

杨厂长大手一挥,斩钉截铁,“既然是副总工程师,那就享受副总工程师的待遇!我记得王总工是一百零五吧?棒梗同志也按这个標准!另外,”

他看向財务老吴,“技术津贴不能少!每个月再加十五块的特殊技术津贴!总共一百二十块!”

一百二十块!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这数字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三四十块的时代,简直是天文数字!

“至於他上学的问题,”杨厂长显然已经通盘考虑过,“完全不是障碍!特事特办!他这个副总工程师,属於我们厂『特聘』的高端技术人才!平时不需要坐班,学业为重!

厂里有重大技术难题、紧急任务,需要他出面解决时,他再来!我们要的是他关键时刻顶得上去的真本事,不是把他拴在办公室里磨洋工!这叫『弹性工作制』!”

他用了这个在当时极其新颖的词汇。

“另外,”杨厂长补充道,目光扫向眾人,“为了解除他的后顾之忧,让他能安心把这次机器搞好,他的母亲,秦淮茹同志,这次配合厂里工作,照顾棒梗同志也很辛苦,给她放三天带薪假!让她回去好好安顿家里,照顾好棒梗的妹妹。这也体现我们厂对人才家属的关怀!”

杨厂长这一连串的安排,从破格职务、顶格薪酬、弹性工作到家属关怀,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既展现了最大的诚意,又巧妙地避开了制度上最硬的壁垒。

眾人再无异议,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一项关於破格聘请十六岁高中生贾梗为红星轧钢厂副总工程师、享受月薪一百二十元待遇的决定,在厂领导层的高度共识下,迅速形成决议。

会议记录被郑重地书写、传阅、签字。一份崭新的、带著红星轧钢厂鲜红印章的聘书,被小心地放入一个牛皮纸袋。

尘埃落定。杨厂长和李怀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和隱隱的兴奋。这块稀世璞玉,终於被他们用最华丽的金丝楠木匣子,暂时“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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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棒梗在杨厂长、李怀德和王总工陪同下走进小食堂特意隔出来的单间时,已是午后一点多。

高强度拆解带来的疲惫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掛在他的四肢,胃里更是空空如也,发出轻微的抗议。

单间里窗明几净,桌上摆著几样明显超出普通工人伙食標准的菜餚:一小盆油汪汪的红烧肉颤巍巍地泛著诱人的光泽,一条清蒸鱼冒著热气,翠绿的炒青菜,还有一大碗飘著蛋的西红柿汤。白米饭的香气混合著肉香,直往鼻子里钻。

秦淮茹侷促地坐在靠门边的位置,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这样的小灶,这样“领导待遇”的饭食,对她而言是平生第一次。她看著儿子略显疲惫却依旧沉稳的脸,心疼和骄傲交织著。

杨厂长热情地招呼著:“棒梗同志,辛苦了!快坐快坐!秦淮茹同志,別客气,动筷子!”

棒梗確实饿了,道了声谢便坐下来,端起碗大口吃起来。红烧肉燉得软烂入味,油脂的香气瞬间抚慰了飢肠轆轆的胃。他吃得专注而迅速,补充著消耗殆尽的体力。

吃到一半,棒梗才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动作一顿,有些懊恼地抬头:

“坏了,杨厂长,李厂长,今天学校那边……”他光顾著拆机器,完全把上学请假这事拋到了九霄云外。

“哈哈!”杨厂长爽朗地笑起来,放下筷子,“棒梗同志,安心吃饭!这点小事,厂里还能让你操心?早就给你办妥了!学校那边,厂办已经打了招呼,说明了情况,给你请好了假。

你呀,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把这台洋机器的里里外外,给它查个底儿掉!其他的,统统不用管!厂里给你兜著!”

他顿了顿,笑容和蔼地转向旁边依旧有些紧张的秦淮茹:

“秦淮茹同志,这几天你也辛苦了,既要上班,又要操心棒梗。厂里决定,给你放三天假,带薪!你回家好好休息,把家里安顿好,照顾好棒梗的妹妹。

棒梗同志是我们厂的宝贝疙瘩,你是他母亲,照顾好家里,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也是为厂里做贡献嘛!”

“啊?放…放假?还带薪?”秦淮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惊喜和惶恐瞬间衝上头顶,让她脸颊泛红,说话都结巴起来,“这…这怎么行?厂长,我…我没事的,不用……”

“哎,这是厂里的决定!”李怀德在一旁微笑著接话,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秦淮茹同志,你就安心接受。棒梗同志乾的活,可抵得上咱们全车间干好几天呢!你照顾好家里,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秦淮茹看著两位厂长真诚的笑容,又看看埋头吃饭的儿子,一股暖流夹杂著酸楚猛地涌上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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