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朱家的反应
妻子杨慧英正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织著一件米色毛衣,毛线针在她手里灵巧地穿梭,发出细微的“噠噠”声。
她闻言,也抬眼看了看女儿房间的方向,轻轻嘆了口气,手里的动作却没停:“谁知道呢?自打那天从靶场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魂儿都丟了。”
她停了停,针尖在毛线团上无意识地戳了两下,像是要戳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问她,她就说『没事』、『別管我』,问急了乾脆蒙头装睡。以前是野得管不住,恨不能长翅膀飞出去,现在倒好,成天闷在屋里孵蛋,我这心里……反倒更不踏实了。”
杨慧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著一种母亲特有的、揉杂著心疼与无奈的疲惫,“你说,那天在靶场,真就只是输了一场比试?能把她打击成这样?”
朱正文沉默著,指节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他隱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憋闷吐出去:“输贏是小事,可这丫头……这状態不对劲!她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这么蔫过?摔跤打滚、和人打架,哪次不是拍拍土就没事人似的?”
他眉头锁得更紧,军人特有的直觉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那小子……有点邪门。”
杨慧英放下毛衣,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邪门不邪门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咱闺女这样下去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你看她这几天,端进去的饭,哪顿真吃乾净了?扒拉几口就完事。眼瞅著脸都小了一圈。”她站起身,语气里带著决断,“不行,我再去看看,总得弄点热乎东西哄她吃两口。”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女儿房门外,侧耳听了听,里面依旧一片死寂。她小心翼翼地拧动门把手,推开一条缝,柔声道:“媛媛?妈进来了啊?”
房间里窗帘拉得很严实,只有床头柜上一盏小檯灯散发出昏黄朦朧的光晕。
朱媛媛背对著门口,蜷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身上还穿著那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
她並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或摆弄什么东西,只是呆呆地望著窗外——儘管厚厚的窗帘隔绝了所有的风景。她的肩膀微微垮著,平日那股子锐利张扬的精气神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像一尊蒙尘的塑像,透著一种前所未有的颓丧和茫然。
杨慧英心头一紧,放轻脚步走过去,將手里端著的、一直温在灶上的一小碗水荷包蛋放在书桌角上。“媛媛,妈给你热了碗蛋,多少吃点?老这么闷著,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朱媛媛像是被这声音惊扰,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带著浓重的鼻音,显然情绪依旧低落,甚至不愿多说话。那碗散发著甜香的热气,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杨慧英心里嘆了口气,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她伸出手,想习惯性地揉揉女儿的头髮,给她一点安慰,但手伸到半空,看著女儿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僵硬背影,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只是低低说了句:“趁热吃,凉了腥气。”便又轻手轻脚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回到客厅,杨慧英对著丈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忧色更浓:“还是那样,木头桩子似的坐著,问什么都不吭气。这丫头,心气儿怕是真被那小子给打崩了……”她坐回沙发,拿起毛衣,却怎么也织不下去了,针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朱正文烦躁地把报纸往旁边一扔,搪瓷缸底磕在玻璃茶几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客厅里的空气再次凝滯,只剩下墙上老式掛钟的钟摆,发出单调而固执的“滴答、滴答”声,每一秒都敲在父母焦灼的心上。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篤、篤、篤。”
杨慧英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掛钟,这个时间点,会是谁?她放下毛线针,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镜向外看去。
门外站著的是丈夫在区里的秘书小张,小伙子站得笔直,手里拿著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是小张啊?”杨慧英打开门,有些意外。
“杨阿姨好。”小张礼貌地问好,隨即递上那个文件袋,“区长要的东西,刚整理好,让我赶紧送家里来。”他的声音压得比较低,带著公事公办的利落。
杨慧英接过那颇有分量的文件袋,入手是纸张特有的微凉和挺括感。封口处贴著封条,透著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她心头疑云更重:“老朱要的?什么东西这么急?”
小张露出一个略显歉意的笑容:“这个……具体內容我不清楚,部长只吩咐儘快送到您家。”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我先回去了,部长。”
“好,辛苦你了小张。”杨慧英点点头,看著小张转身下楼,才关上门,拿著那个沉甸甸的档案袋回到客厅。
“老朱,你的东西。”她把档案袋递给丈夫,疑惑地问,“这谁的档案?怎么还送到家里来了?还贴著『机密』?”她指著封口处的红字。
朱正文看到档案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伸手接过,没立刻回答妻子,而是利落地撕开封条,从里面抽出一沓装订整齐的文件。纸张摩擦发出“唰啦”的轻响。
杨慧英挨著丈夫坐下,好奇地探头去看。文件首页右上角,一张两寸黑白照片首先映入眼帘。照片上的少年穿著朴素乾净的布衬衣,面容俊朗,轮廓分明,眉宇间透著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鼻樑挺直,嘴唇的线条带著一种近乎倔强的坚定。尤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深邃。
“这小伙子……”杨慧英捏著照片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光滑的纸面,脸上的愁云瞬间被一种纯粹的欣赏驱散,她嘖嘖有声,眼睛弯了起来。
“真精神!瞧瞧这眉眼,这身板!这气质……嘖,一看就是个好孩子!”那份属於母亲的、对优秀年轻人的天然喜爱和丈母娘看女婿式的潜藏滤镜,在她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朱正文的目光却越过照片,落在档案纸那几行铅印的黑色字体上。当他的视线捕捉到“职务”一栏后面清晰印著的“红星轧钢厂副总工程师”几个字时,他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紧接著,他的目光飞快上移,定在“出生年月”一栏。
“轧钢厂副总工程师?十六岁?”他低沉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带著浓重的难以置信,他浓眉下的锐利眼神紧紧盯著那行字。十六岁,一个绝大多数孩子还在高中课堂里挣扎的年纪,副总工程师?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天才”能解释的了!这背后意味著什么?
杨慧英也愣住了,目光下意识地重新落回档案上,“十六岁?……副总工程师?”她喃喃重复著,眉头也微微蹙起,这超出了常理认知。“这……这怎么可能?老朱,是不是搞错了”
朱正文放下档案,手指用力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低沉而凝重,“白纸黑字,大红公章盖著,部里的钢印压著,怎么错?”
他拿起那张照片,看著照片上少年沉静的眼睛,仿佛想从中看穿什么,“这小子……问题大了。靶场上那手速成的枪法,现在这档案……十六岁的副总工?这履歷,太乾净了。
杨慧英听著丈夫的分析,目光却依旧胶著在照片上那张俊朗的脸上。
最初的震惊过后,某种更实际的想法迅速在她精明的头脑里占据了上风。
她一把从丈夫手里抽回档案首页,指尖在“十六岁”那个数字上点了点,嘴角却勾起一抹不以为然的弧度:“十六岁怎么了?十六岁能当上副总工,不正说明这孩子本事大、前程无量吗?我看啊,比那些二十好几还吊儿郎当、靠家里关係的强百倍!”
她越说越觉得在理,眼神也热切起来,“老朱,你瞧这模样,这精气神,多周正!配咱家媛媛……”她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胡闹!”朱正文猛地打断妻子,声音带著军人的严厉,“你想什么呢?孩子还小!才多大点?十六!媛媛都二十一了!这像话吗?你……”他指著档案,语气斩钉截铁,“趁早给我打消这念头!”
“还小?!”杨慧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著积压已久的怨气和嘲讽。
“朱正文!你闺女二十一了!二十一了还小?我二十一的时候都生下她了!你看看她,给她说亲,挑三拣四,结果呢?不是处成哥们儿就是拜了把子!这丫头在你眼里是个宝,在外人眼里呢?都快成老娘的笑话了!”
她越说越气,胸口起伏著,把档案纸抖得哗哗响,“现在好不容易有个能入眼的、真本事的,你还嫌人家年纪小?人家年纪小,可本事顶天!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闺女那点心思,你真一点看不出来?”
朱正文被妻子这一顿连珠炮似的抢白噎得脸色发青,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妻子的话句句戳心,竟一时语塞。
女儿的终身大事,確实是他心头一块巨石。看著妻子气呼呼的样子,他烦躁地挥挥手:“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这不是年龄本事的问题,是……”
“咚咚咚!”
臥室门被猛地拉开,又重重撞在门吸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粗暴地打断了客厅里夫妻俩的爭执。
朱媛媛像一阵裹著怒气的旋风冲了出来。她显然在门后听到了不少,脸色涨得通红,头髮也有些蓬乱,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燃烧著被侵犯领地的熊熊怒火。
她几步就衝到客厅中央,一眼就看到了母亲手里拿著的那份档案——首页上,棒梗那张沉静的脸庞清晰可见。
“你们调查他干什么?!”朱媛媛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玻璃刮过金属,充满了质问和受伤的情绪。
她一把从母亲手中夺过那张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著上面的照片,衝著父母低吼,“他招你们惹你们了?凭什么调查他?谁给你们的权力?!”
杨慧英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了一下,隨即迅速镇定下来,脸上故意摆出一副审视和忧虑的表情,慢悠悠地说:
“调查一下怎么了?这小子看著就不像什么老实人!年纪轻轻,履歷这么邪乎,谁知道藏著什么猫腻?你二叔那天回来也说,他枪法好得不像人,邪门得很!妈这不是担心你被人骗了吗?万一……”
“你胡说!”朱媛媛像只被彻底激怒的小豹子,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她紧紧攥著那张档案纸,指节捏得发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母亲对棒梗的质疑比靶场上输掉比试更让她难以忍受。
“他哪里不像好人了?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最多……最多就是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强点,脑子好使点,学东西快了点!”
她急切地辩解著,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他脾气好著呢!从不仗势欺人!在学校里,他还……他还经常偷偷帮助那些吃不上饭、穿不暖的穷苦同学!自己省吃俭用也要帮人!他……”
朱媛媛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激动之下脱口而出的“好”,像一盆冷水突然浇在滚烫的烙铁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父母的目光。
父亲朱正文脸上那惯常的威严和凝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古怪的表情。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眉毛高高挑起,嘴角似乎想绷紧,又似乎想往上翘,最终定格在一个介於极度惊讶和恍然大悟之间的、堪称“精彩纷呈”的瞬间。
他看著女儿,那眼神仿佛在说:“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旁边的母亲杨慧英,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忧虑”?那精心偽装的审视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瞭然於胸的瞭然,以及一种……强压著的、狐狸般的狡黠笑意。
她的目光在女儿通红的脸颊和紧攥著档案的手之间来回逡巡,最后意味深长地落在女儿那双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上,嘴角那抹弧度,怎么看都充满了“果然如此”的得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客厅里只剩下朱媛媛自己尚未平復的、有些粗重的喘息声。
刚才那些急切维护的话语,那些脱口而出的夸讚——“脾气好”、“帮助穷苦同学”……每一个字此刻都像烧红的烙铁,在她脑海里反覆烫下清晰的印记。
她刚才在干什么?她竟然在……在拼命地、不遗余力地替那个姓贾的混蛋说好话?!
一个冰冷的、让她浑身发麻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钻入脑海:完了!
朱媛媛感觉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那是一种比在靶场上当眾惨败还要强烈百倍的羞耻感,混杂著被父母彻底看穿心事的巨大慌乱和无地自容。
“我……”她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她再也无法面对父母那洞若观火的目光,尤其是母亲脸上那刺眼的、瞭然一切的笑容!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声,如同爆炸般在客厅里炸响,震得茶几上的搪瓷缸都嗡嗡作响。朱媛媛像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那扇门被她用后背死死抵住,仿佛外面有洪水猛兽。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但气氛却与之前的压抑沉闷截然不同。
朱正文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妻子。他脸上的肌肉还在微微抽动,似乎还没完全消化掉刚才那戏剧性的一幕所带来的衝击。
他看著妻子,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著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荒诞的语调:“这丫头……她……她喜欢……年纪小的?”
杨慧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之前的狐狸笑容彻底绽放,带著一种大获全胜的得意和如释重负的轻鬆。
她站起身,走到丈夫身边,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膝盖:“老顽固!现在才看出来?你闺女那点心思,全写脸上了!刚才巴巴地夸人家那劲儿,嘖嘖,生怕我们不知道她心里惦记著谁呢!”
她拿起被女儿扔在沙发上的那张档案纸,看著棒梗的照片,越看越满意,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年龄小点怕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只要两个孩子自己乐意,咱当爹妈的还拦著不成?我看这事儿,能成!”
她小心地把那张档案纸折好,连同其他文件一起,重新装回牛皮纸袋里,动作带著一种郑重的、如同对待重要战略部署般的认真。
她把档案袋轻轻放在茶几上,拍了拍,对还有些发懵的丈夫说:“成了,这下心病去了大半!等著吧,老朱,咱们啊,说不定就快等著当外公外婆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篤定和憧憬,仿佛那红彤彤的结婚证,明天就能稳稳地揣在兜里。
朱正文看著妻子喜气洋洋的脸,又看看那紧闭的、隔绝了女儿混乱心事的房门,再低头看看茶几上那个普通的牛皮纸档案袋,最终只是长长地、意味不明地“唉”了一声,摇摇头,重新拿起了那份《参考消息》。
只是那报纸微微抖动的边缘,暴露了他此刻內心同样掀起的波澜——那波澜里,有对女儿心事的无奈,有对那神秘少年更深的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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