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结束后,便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每一天都显得格外漫长,每一次邮递员的铃声都能引起一阵心跳加速。

过了春节,进入一九七八年二月,大学的录取工作才陆续开始,捷报如同春日的燕子,接连传来,让阳家沉浸在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喜悦之中。

林见月,接到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专业是她一直最喜欢的中文。

二哥阳光耀和二嫂岳心蕾,双双接到了魔都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阳光耀录取的是机械工程专业,岳心蕾则是电子工程专业。

一家之中,同时出了三名大学生,而且都是国内顶尖的名校,这在整个石库门弄堂,乃至红星厂和东方机械厂,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新闻。

张秀英和阳永康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走路都带风,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阳永康更是特意去买了几挂长长的鞭炮,在弄堂口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用最传统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狂喜。邻居们纷纷上门道贺,言语间充满了由衷的羡慕和赞叹。

“秀英啊,你们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一下子出了三个大学生!还是复旦交大!这可是文曲星一起下凡到你们家了!”

“永康,你这几个孩子,怎么都这么有出息!真是教子有方啊!往后就等着享清福吧!”

张秀英一边喜气洋洋地给左邻右舍分发着果、瓜子,一边努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谦虚地回应:

“都是孩子们自己争气,肯下功夫学。我们做父母的,也没帮上什么忙,就是给他们做了几顿饭,没拖后腿罢了。”

天脸上的皱纹里,都漾满了笑意。

阳光明看着家人喜悦的笑容,看着妻子和兄嫂眼中闪烁的激动泪光,心中也倍感欣慰。

他提前一年的布局、鼓励和那些“润物细无声”的渗透,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改变了亲人的命运轨迹。

这种成就感,难以言喻。

然而,同样是等待,谢飞扬和冯向红那边,气氛却要凝重和低落得多。

高考结束后,谢飞扬自己估分就不理想,心里早已有了落榜的准备。

他倒是看得开,自嘲地对着阳光明和几位好友说道:“我就不是读书的料,能混个高中毕业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看来我还是更适合在单位里跑跑颠颠,跟人打交道,这书本啊,跟我没缘分。”

话虽如此,阳光明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失落与无奈。

阳光明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人生的路还长,并非只有一条。

冯向红则不同。她考完后自我感觉相当不错,对于录取抱有很大的期望,甚至已经开始悄悄规划大学生活。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身边的林见月、阳光耀、岳心蕾等都陆续收到了梦寐以求的通知书,她的信箱却始终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失望中一点点微弱下去,最终彻底熄灭。

最终,当所有的录取通知似乎都已发放完毕,工作接近尾声时,她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她落榜了。分数或许差之毫厘,也或许是其他因素影响,但结果就是结果。

这个结果,对冯向红的打击是巨大的,甚至是毁灭性的。

她原本就因家庭变故而变得敏感和低调,好不容易通过学习和对未来的期盼,重新建立起一些自信和生活的热情,此刻又仿佛被推入冰窖,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化为泡影。

巨大的失落和自我怀疑,将她淹没。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见人,食欲不振,整个人迅速憔悴下去。

林见月和阳光明放心不下,一起去看她。敲了许久的门,冯向红才勉强打开。

见到好友原本明亮的脸庞此刻写满憔悴和失落,眼神黯淡无光,林见月心疼不已,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安慰道:

“向红姐,别灰心,千万别灰心。这次不行,还有明年!

你的基础那么好,这次说不定是临场发挥不好,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一次失败不代表什么,千万不能因为一次挫折,就否定自己所有的努力!”

阳光明也站在一旁,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地鼓励道:“向红,见月说得对。国家的政策正在变得越来越好,日新月异。

今年是第一次恢复高考,百废待兴,或许还有些遗留问题的影响,选拔机制也不尽完善。

但明年,情况一定会更公平、更完善!

你的实力我们都清楚,你付出的努力我们也看在眼里。

这绝不是终点!打起精神来,总结经验教训,明年再战!我们都会支持你!”

冯向红抬起泪眼,看着眼前真心关怀她、急切希望她重新振作的好友,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她本就不是天生柔弱的女子,曾经的磨难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锤炼出她骨子里的坚韧。

只是这次的期望太大,落差也就更大。

她沉默良久,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都吐出去,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虽然还带着红眼圈,却有了光彩:

“你们说得对!光明,见月,谢谢你们。我不能就这么认输,不能让一次失败就打倒!明年,明年我一定再考!我一定可以的!”

看到冯向红重新燃起斗志,阳光明和林见月相视一笑,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了一半。

他们知道,只要斗志还在,希望就还在。

时间步入三月初,北方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大地仍在封冻与复苏之间挣扎,而南方魔都的空气中,已隐隐有了春的湿润和暖意,梧桐树梢开始冒出嫩绿的芽尖。

这天,阳光明正在财务科的办公室里埋头处理文件,办公桌上的老式电话机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他随手拿起听筒,习惯性地说道:“你好,财务科阳光明。”

里面传来了一个既熟悉又带着几分激动和颤抖,甚至有些哽咽的声音,是二姐阳香梅!是她从遥远的东北打来的长途电话!

“小弟!是小弟吗?”阳香梅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甚至变了调。

“二姐?是我!你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出什么事了?”阳光明心里一紧,连忙坐直了身体,关切地问道。

这个时代,长途电话费用昂贵,若非急事大事,一般不轻易使用。

“好事!天大的好事!”

阳香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又忍不住想笑,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考上了!我也考上大学了!是复旦大学!和你媳妇儿见月一个学校!”

阳光明瞬间愣住了,握着听筒的手下意识地收紧,随即,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冲击着他的胸膛:

“真的?二姐!太好了!太好了!恭喜你!”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二姐阳香梅,在学习条件艰苦、身边无人指导、还要工作和抚养女儿的环境下,竟然完全凭借惊人的毅力和自学,考上了顶尖的复旦大学!

这其中的艰辛、孤独和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远超常人想象!

“通知书是刚收到的!我……我太高兴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阳香梅在电话那头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泪水决堤,“小弟,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写信鼓励我,给我寄复习资料,一遍遍地叮嘱我坚持下去,我……我根本不敢想还有今天!根本不敢想!是你点醒了我!”

阳光明总觉得二姐有些过于激动。

“二姐,别这么说!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是你用无数个夜晚的苦读,用自己的汗水和毅力换来的!”阳光明由衷地说道,心里也为二姐感到无比骄傲和敬佩。

他能想象,在东北那寒冷的冬夜里,二姐在灯下苦读的身影。没有曾经的刻苦和坚持,也就不会有考上大学的今天!

阳香梅在电话那头平复了一下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情绪,用带着鼻音的声音继续说道:“我已经……已经托人帮忙订好了回魔都的车票,13号的下午四点到站。

我……我带着晓雯一起回去,东西可能有点多,需要家里人去接一下站。“

“没问题!二姐你放心,后天我和二哥一起去接你!“阳光明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答应下来,心中也充满了即将与二姐重逢的激动,“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和晓雯!我们等在出站口!“

放下电话,阳光明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他立刻将这个天大的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告诉了同在厂里的二哥阳光耀和妈妈张秀英。

等全家人得知后,再次沸腾了!喜悦之情如同火山喷发!

张秀英激动得直抹眼泪,声音颤抖着:“香梅这孩子……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一个人在东北,举目无亲,又上班又要带孩子,还能……还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还是复旦大学!这得吃了多少苦啊!真是给我们老阳家争光了!真是我的好女儿!”

她说着说着,又哭又笑。

阳永康也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踱步,手里攥着烟卷却忘了点,连连说道:

“好!好!好啊!咱们阳家这是出了四个大学生了!四个!祖坟上怕是冒了青烟!光宗耀祖啊!”

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大哥阳光辉和大嫂李桂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弟弟妹妹们如此争气,他们也觉得脸上有光,一家人真正沉浸在了一种共享荣耀的巨大喜悦和期盼中。

时隔五年,远在东北的二姐终于要带着孩子回家了!而且还是以如此光荣、如此扬眉吐气的方式!

想到很快就能看到二女儿,老两口激动的夜不能寐。

13号下午,阳光明和二哥阳光耀特意请了假,早早便来到了魔都火车站。

站台上人来人往,喧闹无比。

兄弟俩的心情却都有些激动和迫切,不停地朝着列车驶来的北方方向引颈张望,计算着时间。

终于,在翘首以盼中,那列熟悉的、风尘仆仆的绿皮火车,伴随着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汽笛,喷吐着白色的蒸汽,缓缓地沉重地驶入了站台,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巨大的声响。

车停稳后,车厢门陆续打开,乘客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下车厢,瞬间将站台变得拥挤不堪。

阳光明和阳光耀踮着脚尖,在密集而混乱的人流中,仔细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那!香梅!看,香梅在那边!”眼尖的阳光耀首先发现了目标,指着不远处一个车厢门口激动地喊道。

阳光明顺着二哥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二姐阳香梅正有些费力地、小心翼翼地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旅行包,迈下车厢台阶。

她身边,紧紧跟着一个穿着红色小袄、扎着两个有些歪斜的羊角辫、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紧紧拉着母亲衣角的小女孩,正是二姐阳香梅的女儿,阳光明的外甥女罗晓雯。

五年不见,阳香梅看上去依旧和记忆中一样清瘦,甚至因为长期的辛劳而更显单薄了些,脸色带着明显的长途旅行后的疲惫与憔悴。

但那双眼睛,此刻却格外的明亮,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和自信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星辰。

这光芒,照亮了她略显疲惫的面容,也彰显着她内心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袄,款式朴素甚至过时,与周围魔都旅客逐渐多样化的穿着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带着明显的东北小城的气息和岁月的痕迹。

“二姐!”

阳光明连忙挤开人群,快步迎了上去,声音中充满了喜悦。

阳香梅看到两个亲人,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毫无保留的笑容,眼眶也随之迅速湿润了,声音带着哽咽:“小弟!二哥!”简单的称呼,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兄弟俩立刻上前。

阳光耀接过她手中那个沉甸甸的行李。

阳光明弯下腰,视线与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用乌溜溜的,充满好奇又带着几分害羞和警惕的大眼睛,打量着他们的小女孩平齐。

他脸上露出最温和、最友善的笑容:“这就是晓雯吧?都长这么大了!真漂亮!来,别怕,让小舅抱抱,好不好?“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乖巧可爱的外甥女轻轻抱了起来。

小女孩似乎并不十分认生,或许是血缘的亲近感,她只是眨了眨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小声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句:“小舅。“

声音软糯清甜,如同天籁,听得阳光明心里一软,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哎!真乖!晓雯真乖!“阳光明笑声响亮地应道,忍不住在她红扑扑、嫩生生的小脸上亲了一下,逗得小女孩微微缩了缩脖子。

阳光耀则拎起了那个最大的旅行包,掂了掂分量,笑道:“香梅,你这可是恨不能把整个东北都搬回来了吧?这么沉!里面都装了什么宝贝?“

阳香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手捋了捋额前散落的头发:

“带了些东北的土特产,黑木耳、蘑菇、榛子啥的,给爸妈、哥嫂和孩子们尝个鲜。

我还给爸妈买了点皮毛垫子,冬天用的上,给孩子们也买了点小玩意儿……不知不觉就装了这么多。”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份朴实的心意。

阳光明说道:“回来就好,人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阳光明抱着晓雯,阳光耀拿着最重的行李,阳香梅跟在旁边,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些杂物。

四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慢地朝着出站口走去。

“路上还顺利吗?晓雯乖不乖?有没有闹?”阳光耀一边走,一边关切地询问着旅途的细节。

“挺顺利的,就是车太慢,晃荡了快三天时间。晓雯很乖,但路上的时间太长,孩子有点坐不住,总想下去跑跑。”阳香梅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温柔。

走出拥挤嘈杂的车站,自行车流如同潮水般在马路上涌动,叮铃铃的铃声此起彼伏,街道两旁的建筑有些已然翻新,透露着与数年前不同的逐渐活跃起来的气息。

喧嚣而充满活力的城市画面,与东北小城的宁静单调,形成了鲜明对比。

阳香梅深深吸了一口故乡潮湿而熟悉的带着黄浦江淡淡水汽的空气,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感慨、亲切与一丝难以适应的陌生。

离开了将近十年,家乡似乎变了很多,高楼多了些,人们的服装色彩也丰富了少许;又似乎什么都没变,那种独属于魔都的忙碌而精致的城市脉搏,依然在有力地跳动。

“走,香梅,我们坐公交车回家。”阳光耀提着行李,走在前面带路,声音洪亮而兴奋。

四人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车厢里有些拥挤,摇晃着,窗外的街景随着车辆的行驶飞速后退。

熟悉的路名,熟悉的商店招牌,熟悉的街角公园……一幕幕映入阳香梅的眼帘。

她看着窗外,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离开时,她还是一个前途未卜、对未来充满迷茫、甚至带着些许悲壮色彩的知青,不知道归宿在何方;

此时归来,她已是一名凭借自身努力考上了复旦大学的大学生,带着知识改变命运的笃定,带着对女儿未来的期望,即将开启全新的人生篇章。

在这十年里,身份的转变,命运的转折,都如同做梦一般,让她感到一丝不真实的眩晕,却又那么实实在在地握在手中。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摸了摸那份折迭得整整齐齐的硬邦邦的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

纸张的触感,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这不是梦,这是她用自己的奋斗,亲手开拓出的崭新的未来。

她的目光,越过车窗,投向更远方。

那里,夕阳的余晖正染红天际,预示着明天又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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