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好一副《古槐人影图》
卖豆浆油条的小摊支起了油布篷,腾腾热气裹挟著食物的香气,冲淡了昨日残留的血腥味。
几个镇玄司的灰衣小吏,正將盖著红印的招募布告,用力拍在街角的灰墙上。
三三两两的百姓立刻围了过去,驻足议论。
许砚搬了张竹凳,坐在门槛內,静静望著这番红尘景象。
血火过后,百姓们的脸上仍有惊魂未定的苍白,但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在废墟上重燃的、沉默的坚韧。
有人在布告前指指点点,与身旁人低声商议著什么。
有人步履匆匆,为新一天的生计奔忙。
还有不知愁滋味的孩童,追著一只斑斕的菜粉蝶跑过巷口,清脆的笑声,似乎能涤盪开空气中最后一丝阴霾。
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许砚眼底的光,隨之柔和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袖袋里那片温润的槐叶。
初临此世,他只想守著这方小院,做个安静的旁观者。
可如今,看著这些在惊涛骇浪后,努力修补著各自生活的面孔,心底竟悄然滋生出一丝名为“守护”的念头。
念头刚起,巷口便应景似的出现了一道身影。
一个穿著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背著陈旧书篋的年轻书生。
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带著几分书卷气,眉宇间却透著一丝拘谨,正踌躇地朝砚文坊这边张望。
“请问……此处可是许砚许先生的墨斋?”
书生走到门前,对著门內的许砚拱手作揖,声音清朗,却难掩紧张。
“正是在下。”
许砚起身,侧身让开门路。
“公子请进。”
书生跟著许砚步入店內,目光立刻被墙上悬掛的几幅字画吸引。
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幅新掛的《古槐人影图》上时,呼吸都为之一滯,眼中的光彩再也无法掩饰。
“先生此画……笔意空灵,气韵天成,这古槐……竟似有灵性要破纸而出!好生磅礴的气魄!”
“信手涂鸦罢了,公子谬讚。”
许砚为他斟了一杯凉好的清心茶,神色平淡。
“不知公子想求什么字?”
书生这才回过神,连忙放下书篋,从中取出一卷用青布细心包裹的宣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家母五十寿辰將至,晚生想求先生赐一幅『松鹤延年』,悬於中堂,聊表孝心。”
他又从袖袋里摸出用红绳仔细串好的二十枚铜钱,双手奉上,恭敬地放在案角。
“这是润笔之资,些许心意,还望先生笑纳。”
许砚的目光扫过那宣纸,纹理细腻,光洁如雪,正是江临府名產的“雪浪纸”,价比寻常宣纸高出三成不止。
他將其中十文钱推了回去。
“十文足矣。”
书生一愣,连忙摆手,语气诚恳又带著点急切。
“先生万勿推辞!晚生前日有幸,在南街周布庄府上,得见先生所书楹联,那笔力,那风骨,远胜县中那些……咳,晚生斗胆,先生的字,千金不换!这二十文,已是晚生唐突了!”
他差点脱口说出“县中那些酸腐秀才”,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脸颊微微泛红。
许砚看他神情真挚,便不再推让,收下了铜钱。
雪浪纸在案上展平,镇纸压住两端。
许砚提起那支熟悉的狼毫笔,凝神,静气。
笔尖饱蘸浓墨,手腕沉稳落下。
剎那间,笔走龙蛇。
“松鹤延年”四个饱满端庄的楷书,一气呵成,跃然纸上。
这一次,他笔下的力道不再仅仅是沉雄內敛,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草木本身的勃勃生机,隨著墨跡悄然沁入字里行间。
书生在一旁屏息凝神,看得目眩神迷,仿佛看到的不是写字,而是一场生命的绽放。
待许砚落下名款,盖上印章,他才敢长出一口气,迫不及待地小心捧起字幅,凑到从窗欞透入的明亮天光下细细端详。
忽然,他“咦”了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指著墨跡未乾的笔画边缘,声音都在发颤。
“先生快看!这……这字的墨韵里……怎,怎会泛光?”
许砚瞳孔骤然一缩!
他凑近一看,心头也是咯噔一下。
果然!
在明亮的光线下,那乌黑的墨跡边缘,竟如初春柳梢,泛起一层若有似无的、鲜活的翠绿光晕!
仿佛有无数微小的生命,正在纸面之下缓缓呼吸!
该死!
方才沉浸书写,竟没能完美收束体內那股新融合的草木灵气,让一丝生机隨著笔意倾泻而出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宽大的袖袍顺势一拂,半掩住字幅的光华。
“是雪浪纸的纹理,映了天光而已。”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带著一种令人信服的淡然。
书生將信將疑,但见许砚神色自若,也不敢再多问。
他只觉这位许先生越发高深莫-测,小心翼翼地將字幅卷好,妥善收入书篋,再三躬身道谢后,才满怀敬畏与欣喜地离去。
目送那抹蓝色身影消失在巷口,许砚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这融合了草木生机的力量,竟如此难以掌控,稍有不慎,便会暴露於人前。
看来,往后行事,必须更加內敛。
……
午后,日头偏西。
许砚锁好店门,信步朝北码头方向走去。
街市比清晨更为喧闹,镇玄司设立的民防队招募点前,队伍已排成了长龙。
秦锋一身玄色劲装,端坐於长桌之后,脸色虽仍有几分伤后的苍白,但一双眼眸开合间,锐光闪烁。
那只寒光凛凛的玄铁左臂搭在桌上,便自有一股生人勿进的煞气。
一个尖嘴猴腮的泼皮想插队,被他单手拎著后领,如丟破麻袋般直接丟出人群,摔了个狗啃泥。
眾人一阵鬨笑,队伍瞬间规矩了不少。
许砚在人群外驻足片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许先生?”
许砚转身,是都水监的赵衡。
他身著藏青色官服,风尘僕僕,正带著两名抱著卷宗的小吏匆匆赶路,手中还拿著一卷摊开大半的图纸。
“赵大人。”许砚拱手。
“先生也来码头看看?”赵衡停下脚步,脸上满是苦涩,指了指远处热火朝天的堤坝,“妖祸刚退,这人心……唉。”
“哦?此话怎讲?”
赵衡压低了声音,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才凑近些许。
“先生有所不知,加固堤坝急需大量坚木。可不知怎的,城里几家大木材行的存货,一夜之间,全没了!”
“如今黑市上,木料价格翻了三倍不止!还都是些来路不明的傢伙在兜售,一个个藏头露尾,根本查不到根底。”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我怀疑,是有人趁著城中大乱,发这笔黑心財!这些人,比水里的妖孽更可恨!”
许砚眉梢微不可查地一挑。
发国难財?
或者说,是有人在为即將到来的“某件事”,提前扫清障碍,囤积资源?
“我听闻,都水监要组建『水探队』?”他状似隨意地问道。
赵衡的脸瞬间垮了下来,重重嘆了口气。
“別提了。赏银提了又提,还是没人敢应。漩涡湾那鬼地方,现在就是龙潭虎穴,谁肯拿自己的命去填?没办法,只能先加固堤坝,做些笨功夫了。”
他拍了拍手里的图纸,语气中满是无力。
“妖物作乱,尚有镇玄司和仙长们顶著。可这暗地里的人心鬼蜮,才最是防不胜防啊。”
赵衡说完,匆匆拱手告辞,领著人往堤坝方向去了。
许砚望著他远去的背影,转身匯入归家的人流。
丹田中,那刚刚稳定下来的、融合了龙气与草木生机的力量,如同一柄新铸的利剑,锋芒毕露,尚需时日精心温养,方能收发由心。
“欲速则不达。”
许砚在心中默念,脚步沉稳地踏上那条熟悉的青石小巷。
当务之急,是彻底掌控这份力量,巩固自身根基。
唯有如此,方能在这即將到来的、更大的风浪中,守住身后这方小院,和这满城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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