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鹤城往事——终章
按照计划,那特使后面想要说的是:裴司令救了江大小姐,跟江大小姐日久生情,想立即举办婚礼,还望罗大帅作为长辈,能出席婚宴。
可那罗正新都这样骂了,按照原先那般说出来只会给裴司令招致更多的侮辱。
那特使便將原先的说辞吞了回去,道:“罗大帅,都称您是南方第一『儒帅』,我们裴司令一片真意,您说话还是注意措辞得好。”
“真意”二字更把罗正新气得两眼冒金星,胸口剧烈起伏。
趁人之危罢了!
他指著那特使道:“回去告诉裴晋存,我罗正新输得起,若不是为了民生,我不会去议和!让他休拿议和为幌子,来羞辱我!”
特使淡淡一笑:“罗大帅只要別后悔就行了。”
说完,他微微頷首,脊背挺得笔直,转身昂首挺胸地走出书房。
罗正新望著他消失的背影,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咳嗽起来。
他扶著桌沿,缓缓坐回太师椅中。
盛怒褪去,他那张疲惫的脸上,只剩下深深的无力。
……
雀城。
特使將罗正新所说的,一字不差地匯报给裴陟。
听到罗正新说,即使是江无漾在世,也不会同意江无漾嫁给他后,裴陟的脸阴寒到了极致。
配不上?
他裴晋存哪里配不上?!
宋彬儒如何能比得上他!
转念又想起江无漾和宋彬儒的婚事,是罗正新极力促成的,並在江无漾十二岁时就为他们订了婚。
裴陟心中又酸又痛,越想越怒不可遏。
狗日的罗正新!
把他的期期当成棋子,那么小就许出去!
还说他配不上期期!
他妈的!
裴陟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道:“罗正新,咬著驴屎不鬆口是吧?老子就等你来求我!老子就让你心甘情愿把期期嫁给我!”
怒火翻腾了许久,裴陟才压下眼底的戾气,整理了衣襟,转身往后院走去。
推开门,江无漾向他看来,眸中闪过一丝期待。
裴陟走上前將她搂进怀中,下巴抵著她的发顶,吮吸著她身上的香气。
熟悉的香气让他先前的怒火渐渐平息。
他將声音放低,嗓音里带著刻意的疲惫,对江无漾道:“你舅舅和你爸爸都不肯来。”
江无漾自然是不信的,问道:“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吗?”
裴陟轻抚著她的背,语气听起来颇为无奈,“我派特使去见罗正新了,他被政务缠绕,分不开身。”
江无漾只觉得这话里有诸多疑点,“既然要去,为何不捎著我的亲笔信?”
裴陟低首,与她疑惑的黑润眼眸相对,不慌不忙道:“期期,我也不確定罗正新到底是什么心思,所以並不想一开始就將你的亲笔信给他。我想先探探他的口风,再见机行事。”
江无漾疑惑更重,蹙眉道:“我舅舅会有什么心思?”
裴陟轻嘆了口气,像是不忍戳破,却又不得不说,“你母亲过世没多久,你父亲就娶了情人,登报广而告之,將情人和私生子搬到家中。你舅舅还特地去参加他们的婚宴,私生子的生日宴。甚至说,你父亲那点事儿,从一开始你舅舅就是知情的,他用沉默表明了赞同。为何?因为你舅舅能力平庸,除了人们所谓的『儒雅』一无是处,全靠你父亲为他操持运营著一切。”
家丑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全抖出来,江无漾听著,脸渐渐地臊红。
原来,当初的赵三早就甦醒过来了,她对著他哭诉的所有事他都听见了!
她又羞又气,水盈盈的黑眸瞪著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原来你那时早就醒了。你……你怎么能偷听我说话!”
裴陟得意地笑,厚顏无耻地凑过来,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啵”地亲了口,“我老婆的秘密我可不得好好听著么!”
江无漾气得捶他,他也不闪躲,任由她那粉拳落到他厚实的胸膛上。
待她没了力气,他一把捉住她的小手攥在手心,亲了她一口道:“包括你那未婚夫,明明配不上你,罗正新却那样早就让你们订婚,为何?因为你的未婚夫是他想要培养的第二个总里人选。岳母和你,只是他两颗有用的棋子罢了。”
江无漾怔住。
她只知舅舅的確很看重彬儒哥哥,常说他有才华、有担当,是难得的栋樑。
可她从未想过,这里面竟可能藏著这样的算计。
舅舅……真的是这样吗?
她一时感到万分的迷茫。
还有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心痛。
裴陟捏了她手心一下,注视著她,问道:“期期,该说的我已说了。你自己说,在罗正新眼中,什么最重要?”
江无漾没有说话。
她失神地望著窗外,眸中满是怀疑与凝重。
那些被她珍藏在心底的美好记忆,那些曾经篤定的 “好”,好像忽然之间就变了味。
变成了不確定。
甚至在裴陟那些诛心的话语里,彻底扭曲成了 “不好”。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鼻尖泛起酸楚,眸中泪光闪动。
裴陟轻轻晃著她,手掌温柔地抚著她的背,柔声道:“宝贝,你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了,不知人心险恶。岳母的事你还看不出来么?平安无事的閒时,罗正新是对你疼爱有加的舅舅,一旦衝突到他的利益,你们便只能牺牲。”
“这次我让人去请他,说你想见他。没有亲笔信,他怀疑是正常的。可他除了怀疑,並未作出任何实际行动。很显然,在他目前的事务中,寻你已不是最重要的了。眼下的战局、他位子坐得是否稳固,远比寻你还重要。”
江无漾听著,慢慢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
她想反驳,想大声说 “不是这样的”,可喉咙里像塞了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裴陟说的,多半是事实。
可这个真相太冰冷,让她一时难以全部接受。
十五年来她过的一直是一种安稳富足的生活。
有温暖的亲情,纯粹的爱情。
四周縈绕的都是满满的善意。
可此刻,那些美好,都蒙上了一层灰色。
一切变得满目疮痍。
她觉得自己像迷路了。
不知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满目疮痍。
见她动摇,男人不著痕跡地一笑,为她擦了擦泪,又继续说道:“你那未婚夫,为何对你那样好?只是因为你是罗大帅的外甥,而不是因为你是江无漾!他为何要去战地医院,是因他想以此作为以后衝击总里职位的政治资本罢了!”
“彬儒哥哥不是那种凡事都为了利益的人!”江无漾抬首,显然是男人的话让她受到了不小的衝击。
她语气坚定地道:“他去战地医院就是为了医治伤者,儘自己的一份力!”
裴陟见她如此维护未婚夫,不由得火大,一时妒得心躁眼红。
可江无漾怀著孕,不是爭究这个之时,他暂不跟她爭吵,让她一次。
“哦,他那么好?” 裴陟勾了勾唇角,语气酸溜溜的,“那他明知你父亲有了情人,明知你受了委屈,为什么像所有人一样,装作不知,將你蒙在鼓里?”
他总是在詆毁宋彬儒,江无漾厌恶至极,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他却不肯,紧紧搂著她。
她別了脸不理他,愤愤地道:“彬儒哥哥不想让我知道了伤心。”
裴陟大笑,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令他开怀的事,“还是男人懂男人啊。”
他这轻佻的语气,令江无漾脸通红,乌眸睁得溜圆瞪向他:“你笑什么?”
裴陟捏了她白白的耳垂一下,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道:“换做是我,我也这样说。”
江无漾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过了片刻,她才轻声道:“你想说,彬儒哥哥他沉默,是因为不想得罪我爸爸和我舅舅,不想断送前程吗?”
裴陟笑了一下,抚著她的发道:“你这小脑袋总算开窍了。”
庭院里的风穿过迴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江无漾沉默了良久。
她不知到底该信什么。
好像谁说的都有道理。
裴陟的话像一把凿子,凿开了她一直没想到、没看到过的现实。
可心底里,又有个声音在说,舅舅和彬儒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先不论那桩桩件件到底是真是假,听裴陟说了这么多,她听出来一件事是真的:男人的世界里,好像真的处处都是利益算计。
父亲为了传宗接代牺牲母亲的体面,舅舅为了权势默许一切,连彬儒哥哥的好,似乎也沾了几分功利……
这世间,还有不掺杂利益的关係吗?
如果说非要有的话,只有妈妈对她的爱是最纯粹了。
……
男人的声音適时地响起,“期期,我跟他们不同,我对你是真心的,没有掺杂任何目的。不管你曾经是什么身份,现在都是我的妻,我永远都不会因別的考量而放弃你。”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江无漾紧绷的神经。
她忽然低首,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起初只是小声地啜泣,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呜咽。
那哭声里,有对舅舅的失望,对父亲的憎恨,对宋彬儒的怀疑。
还有对自己处境的绝望和深深的迷茫。
“宝贝,別哭。”裴陟一脸心疼地將她拥到怀中。
他轻声道:“他们不要你,我要你。我永远不会拋弃你。”
“別哭了好不好,我们的孩子也要难过了。”
男人小心地哄著她,语气从未有过的温柔。
女孩没有再像往常那般厌恶地挣扎,软了身子,靠在他结实的怀中哭泣。
泪水將男人的胸膛打湿。
裴陟低首,看著怀中人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嘴角悄悄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那眼底深处,是计谋得逞后的如释重负。
他收紧手臂,將她往怀里带了带,声音里添了几分循循善诱的恳切,“这世上真心待你的,从前只有岳母,往后只有我。”
女孩不语,睫毛上掛著晶莹的泪珠,鼻尖哭得通红。
“岳母一直在天上看著呢!她最盼著你好好的,盼著你爱惜自己,平安无忧地活下去。不然,你怎会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她坟前救了我?”
男人刻意加重了 “恰好” 二字,语气篤定,仿佛在说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相,“这都是岳母的心愿。她知道,只有我能护著你,能让你不受半分委屈。”
“所以,別再作践自己了,好不好?” 他用没有茧子的指背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动作温柔,“好好吃饭,把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这也是岳母想看到的。”
江无漾依旧没说话,只是耸著肩,无声地抽泣。
眼泪虽然还在流,却比刚才缓了许多,肩膀的颤抖也渐渐平息。
她现在身陷囹圄,逃不出去,接触不到外人,就连想自我了结都做不到,只能日復一日地被囚在这里。
无论是舅舅,爸爸,还是彬儒哥哥,恐怕是不能来救她了。
她只能自救。
在心底思考许久,江无漾终於缓缓抬首,红肿的眼睛望向裴陟,“你答应的,我生完孩子,就放我走。说到做到。”
裴陟一顿,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那是自然。我裴陟不会食言。”
他一脸的坦荡与真诚。
江无漾想说什么,唇动了动却又沉默了。
她知道,对他这种手握权势、视承诺如无物的人来说,即便是让他写一份画押的保证书,也是没用的。
他想反悔,隨时都能找到千万个理由。
她现在处於绝对的劣势,他掌控著一切——她的自由,她的饮食,甚至她的生死。
她没有任何筹码能威胁到他。
许久,江无漾才轻轻开口,声音里带著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若你反悔,我便再也不相信你。”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却像一根细针扎入心臟,让裴陟心中没来由地一紧。
他將她搂得更紧,语气里带著刻意的温柔,连连保证道:“期期,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我自然会兑现。你乖乖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想去哪里,我绝不拦著。”
江无漾没再说话。
她那长睫在眼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的眼前,確实没有別的路可走了。
见女孩沉默而顺从的模样,裴陟暗喜,心內暂时鬆了口气。
今日所说的一切,她应是听进去了。
他知道,她不信什么“命运”。
但只要他把一切跟她思念的母亲扯上关联,她最终还是会选择相信。
……
果然,从那日起,佣人端来饭菜时,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扭头抗拒。
虽然依旧沉默,眼底的光也依旧黯淡,却会在裴陟递过汤匙时,沉默地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她终於肯进食,裴陟悬著的心彻底落了地。
只要她肯吃饭,肯留下这个孩子,一切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
*
鹤城。大帅府。
“大帅,看这架势,裴陟恐怕要跟孙盛德达成协作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参谋长语气中带著焦灼,提醒罗正新。
这些日子,裴陟方与孙盛德方忽然有了来往。
他们收到的情报中,说裴陟有意跟孙盛德联合,並想將孙盛德失去的那一城归还,作为合作的诚意。
罗正新想到上次將裴陟派来的特使骂走的情景,心中也一时有丝懊悔。
裴晋存不当人,他也著实没必要失了风度,让两方失去了转圜的余地。
见罗正新没言语,参谋长又道:“大帅,万不可让他们结成联盟!联盟后的第一个目標便是我们!”
罗正新捏著额角,疲惫地问:“你说,现在要怎么做?”
参谋长直言不讳地道:“属下建议,大帅亲自去雀城,与裴晋存当面求议和。”
罗正新脸上浮出一丝难堪。
他作为战败方,年纪又比裴陟大许多,之前议和还遭过裴陟的拒绝和嘲笑,如今又要主动上门去求议和,这脸往哪儿搁?
近几十年来,南方没有比他更屈辱的统帅了吧?
可当前局势,容不得考虑尊严之事。
生存是首要。
……
令人意外的是,裴陟爽快地接受了他想谈议和的见面要求,还特地安排了一座专门的府邸作会议地点。
只是到了府邸一看,鹤城官员皆愣住了。
那大门上掛著大红的绸,外墙上缠满了红布,整座宅子装扮得焕然一新,到处都透著浓浓的喜气,与这剑拔弩张的议和氛围格格不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要在这大办喜事。
罗正新见到这情景,知裴陟是藉此羞辱他,心中不免又积了一大股子气。
他已做好一会还有更难堪场面的准备,心中力劝自己一定要將面子放下,达成议和最重要。
熟料,裴陟见了他,脸上竟掛著笑,还一副甚有礼貌的样子,“罗大帅,久仰。请坐。”
罗正新也寒暄道:“裴司令真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啊!”
“是么。”裴陟抬眼看他,唇角的笑淡了几分,“上次大帅不是说,我配不上您外甥江无漾么?”
罗正新像被人当眾打了一巴掌,脸上浮出难堪的红色,乾笑道:“是我最近烦事缠身,失言了。还望裴司令海涵。”
他又言不由衷地补充道:“裴司令如此有为,配十个无漾也配得起。”
裴陟的眉头刚舒展开,又猛地拧起,“罗大帅,我知你心意即可。你也实在不必自贬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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