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市。

天幕像被泼了浓墨,不见星光,只有厚重的云层。

司令府的青砖灰瓦在夜色中透著几分威严。

院內的喧闹却打破了这份肃穆。

那喧闹里裹著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割著府里每个人的心。

內屋的灯悉数开著,照得屋內一片明亮。

医生额角沁著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地给床上的孩子餵了药,又熟练地贴上降温贴。

他不敢离开,搬了张椅子守在床边,目光紧紧盯著孩子的脸色,生怕这才三岁的小少爷出半点差错。

旁边僕妇打水的,洗毛巾的,拖地的,熬汤的,人影来回穿梭。

外屋的窗边,裴陟笔直地站著,脸色木然而阴沉。

他只穿了件衬衣和军裤,肩宽腰窄的身形衬得他愈发高大。

四周僕妇的低语、医生的嘆息,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与他毫无干係。

“妈妈…… 妈妈…… 我要找妈妈……”

孩子的哭声陡然拔高,带著发烧带来的虚弱,却又透著一股执拗的劲儿。

那声音像针一样,刺破了外屋的沉寂。

男人的身影一动,终於侧首。

他走到內屋门口,脚步却在门槛前停住。

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远远看著屋里乱成一团的景象。

床上的弘郎小脸烧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眼泪顺著眼角往下淌,在脸颊上衝出两道浅浅的泪痕。

小胸脯一鼓一鼓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翻来覆去只有 “找妈妈” 这三个字。

几个僕妇围在旁边,有的递手帕,有的轻拍孩子的背。

可不管大家怎么哄,弘郎就是不依,他只要妈妈,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

裴陟冷冷看著这一切,心中被两种情绪撕扯著,又恨又痛。

江无漾。

你儿子都这样难受了,你还能在鹤城待得住吗?

將儿子一个人扔在虞市,你就真的放心?

……

他知道,她是想带著孩子一起逃回鹤城的。

只是中间出了岔子,孩子没能带走。

这是他的幸运。

她给他留了绝笔书,將他拋弃,但是孩子在他手中。

她休想甩掉他!

他知道,她是想起了之前的事。

她定是恨他。

可纵使恨,她也无法跟他彻底断绝联繫。

因为他是她唯一孩子的父亲。

是她最疼爱的宝贝的亲生父亲。

想到此,男人脸上浮出病態而又庆幸的笑。

他盯著桌上一家三口的合影端详。

照片里,穿著洋装的江无漾坐在椅子中,眉眼温柔,怀里抱著弘郎,而他站在后面,手臂环住她的肩,將她母子二人圈在怀中。

男人修长的手指抚过照片中端庄美貌的妻子。

指尖的触感明明是冰凉的,却又带著一丝虚幻的暖意。

江无漾离开时,什么都没带,只带走了她和弘郎所有单独的照片。

那些照片里,没有他的身影。

她是要彻底抹掉他存在过的痕跡,恢復她鹤城江大小姐的身份。

那个高高在上,连一眼都吝嗇给他的江大小姐。

那个眼中从来都没有过他的江大小姐。

男人眸底有了莫名的憎恨之色,对著照片,低声自言自语:“江大小姐,你以为回了鹤城,躲进大帅府,就能安然无恙了吗?你以为大帅府能保住你?”

他声音里带著几分狠戾,又带著几分势在必得,“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抓回来!你这辈子,都別想逃离我!”

顿了片刻,他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声音发著狠道:“这次,我有错在先,就当是你回娘家省亲了。我给你一段缓衝的时日,让你好好想想。可若是你执意不回来,那我也不介意,把整个鹤城炸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冰冷,仿佛炸毁一座城,让那么多人赔上性命,流离失所,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时,弘郎的哭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委屈,更撕心裂肺。

男人收起相框,深吸一口气,推开內屋的门,冷声道:“都出去。”

僕妇们和医生连忙退了出去。

男人走到床边,弯腰將弘郎抱了起来。

孩子不重,抱在怀里像一团小小的,滚烫的。

他將孩子护在臂弯里,轻轻晃动著。

“妈妈……” 弘郎的眼睛哭得通红,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爸爸在这。” 男人伸出手,握住弘郎伸出来的小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包裹著孩子小小的手。

“爸爸,我要找妈妈…… 我想妈妈……” 弘郎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滴在男人的手背上。

男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妈妈走亲戚去了,去了很远的地方,过几天就回来了。別哭了。”

弘郎想起了在关卡跟妈妈分別的情景。

他明白妈妈是真的走了很远的亲戚,现在真的见不到妈妈了。

他再也忍不住,扑进爸爸的怀里,小胳膊紧紧抱著爸爸的脖子,放声大哭:“爸爸,你快去把妈妈接回来!我想妈妈了,我想让妈妈陪我睡……”

被孩子这样紧紧抱著,听著孩子哭著找妈妈,裴陟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一时竟不是滋味。

他低下头,看著怀中小小的身影。

弘郎的眉眼更像他,脸上很难找到江无漾的影子。

可这孩子是江无漾放在心尖上的宝贝,是她怀胎十月,肚子上挨了一刀才生下来的。

也是他,能留住江无漾的最初理由。

若不是因为弘郎,江无漾是不会屈服的。

若是江无漾看到弘郎这般撕心裂肺地哭,怕是心都要碎了。

她那么疼弘郎,从来捨不得让孩子受一点委屈。

想到这里,男人將儿子抱得更紧了些。

弘郎小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浸湿了他的领口。

那温热的湿意透过布料,传到他的皮肤上,让他心中更加难受。

他將脸贴到儿子脸上,轻声说:“弘郎,你妈妈拋弃我们了。我们一起去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弘郎哭著,含糊不清地应著,小脑袋一个劲地点头,眼泪把裴陟的袖子又打湿了一片。

……

鹤城。

大帅府。

南方秋日总带著几分温润的湿意。

阳光透过窗欞,洒在朱红色的地板上,映出细碎的光斑。

少女一早便梳妆完毕,坐在窗边,望著大帅府熟悉的一切,微微出神。

她穿了身布料轻薄的麻洋装,一头乌黑的长髮自然地披散在肩头,像一匹垂落的墨色丝绸,衬得肌肤愈发莹白 。

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身上,她整个人像裹在一层温柔的光晕里,乾净得让人心尖发软。

回来这段时间,她又进行了两次治疗,亲朋好友都在身旁,得空便向她讲述之前的事,她已记起了七八分。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敢提她离开这几年的事,怕勾起她伤心的记忆。

回到了鹤城,再去想那三年多,像是做了一场梦。

有时,早晨醒来,看著大帅府熟悉的一切,听著自小熟悉的佣人叫她“大小姐”,她甚至会恍惚地以为之前的种种真的只是一场梦。

只是,肚子上淡淡的刀疤提醒她,那段日子真的发生过。

她还有个孩子。

弘郎。

她没能带回来的孩子弘郎。

这个名字在她心底盘旋时,总会带起一阵尖锐的疼。

若没有孩子,她现在便已跟虞市的一切断得一乾二净,將那些荒唐而痛苦的过往彻底尘封了。

可孩子又让她割捨不下。

身在鹤城,她每日都要去看一遍最新的《虞报》。

仿佛这样就能离弘郎近一点,透过这薄薄的纸张,能触到孩子一般。

今日的《虞报》上,一则新闻占据了头版。

说司令府重金寻善看儿病的医生。

这一行字像重锤敲在心上。

江无漾的心一紧,手心冒出一层凉汗。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滋生,像藤蔓一样缠绕著她的心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弘郎生病了吗?是裴陟没照顾好他?还是保姆没看好他?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了三下,罗正新推门走了进来。

“舅舅。” 江无漾听到声音,勉强定了定神,扶著藤椅的扶手缓缓起身,只是声音里还带著未平的颤抖。

罗正新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报纸,视线最终落在江无漾苍白的脸上。

见她眸中满是难以掩饰的愁绪,眼底还泛著红,他轻轻嘆了口气,走到她面前,语重心长地说:“期期,你还这么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把那孩子忘了吧,就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重新开始。”

江无漾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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