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贰回 屠狗辈 (六千字大章)
林冲並不知道,后世有个唤作金圣叹的评书人,对他有段颇为通透的说法: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末了,那金圣叹感嘆道:“毒人,狠人也。”
但当一个人能重活两世,这种人对事態的通透,绝非常人所能比擬。何况本就是个毒人、狠人的林冲,若是再让那金圣叹来评,怕是得惊呼:“非人,乃魔也!”
却说林冲与李师师二人,此刻心內甚是畅快。
那辆在东京城里扎眼无比的马车,早就被林冲推入了河中。他又置办了鞍韉韁绳,將沉甸甸的金银珠宝分装在几个厚实的行囊里,由马匹分担,三人四骑,一路向东而行。
起初,林衝心头还真有些担忧,这位在名满东京的魁,皮娇肉嫩的,恐受不得这长途骑马的顛簸。谁知,不过一两日的光景,李师师便似天生就该在马背上一般,腰肢柔韧,身形稳稳地贴著马背起伏,竟是学得比许多男子还要快些。
按李师师的说法,这点子苦楚,比起儿时来,却算不得甚么。
反倒是翠娥这丫头,在马背上手脚忙乱,晃得好似个不倒翁,没少拖慢行程。
这般走走停停,一旬光景晃眼便过。如今,他们一日已能行出四五十里路。
林衝心中暗自盘算,照这般脚程,再有一旬,便可抵达东溪村。想必好兄弟鲁智深已到了那里,凭晁盖哥哥的豪爽,定会好生款待。
一想到一群人即將匯合,胸中便有一股豪气升腾,恨不能立时大展拳脚,將这腐朽的大宋江山掀个底朝天。
只是思及自家娘子,心头便有些惴惴。
那一夜在樊楼的风流,让他覷见了另一个自己。这一世的他,不单变得杀伐果断,便是男女之事,怎地也变得恁地直接痛快。
再看眼前的李师师,便如脱了笼的百灵鸟,一面骑著马,一面清声哼唱,歌声清甜婉转,端的动听。
那丝丝的愧意,便也烟消云散。这一世能有这般两位美人相伴,人生无憾了!
林冲並不知道,那一世看似风光的李师师,歷经那夜耻辱,只想一死了之,怎乃李妈妈早有酷烈手段,让李师师求死不得。
等日子长了,李师师那颗心自我麻痹,平日里迎来送往,只在无人的夜里,常常梦到那一幕,惊醒过后以泪洗面,即便后来侍奉官家,那又如何,那种创伤,始终伴隨。
正因为林冲的改变,恰巧让李师师躲过她人生最大的劫难。
一行人,来至一处溪边歇脚,林冲如往日那般从行囊中拿出《三国志》,读得如痴如醉,李师师从隨身的布囊里拈起一颗蜜饯,含笑递到林冲嘴边。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藏不住的亲昵与依恋。
一旁的翠娥瞧见这般情景,忍不住悄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头扭向一旁。她心里不住地嘀咕,自家小姐自小苦学的驭夫手段算是白学了,哪有这般上赶著侍奉的道理?这岂不是要把男人的心都给惯坏了!
就这般,几人晓行夜宿,偶尔还要提防不知何处会冒出的追兵。
这日子,惊险与写意混在一处,倒也品出了一番別样的滋味。
三人又行了数日,踏入济州地界,官道旁的风明显都带上了几分潮味的水气。
林冲勒住韁绳,原先掛在嘴角的笑意悄然隱去,目光越过稀疏的林木,投向远处那片烟波浩渺的水泊,眼神变得幽深复杂。
那片水域,他熟悉得紧,直入骨髓。水泊梁山,一个承载了他前世半生恩怨的地方。
李师师察觉到林冲神色有异,催马上前,与他並肩,柔声道:“官人,可是想起了甚么烦心事?”
林冲眼神深邃,望向林外那片水泊。
“我曾做过一个长梦,梦里,我在这里过活了许久。”
“那梦……定然过得甚是不如意吧?”李师师眼中满是关切。
“却也难说。”林冲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言。
李师师冰雪聪明,见状便不再追问,只默默陪在他身侧。
临近入夜,才来到一片村落前,林冲指著那村子说道:“此处唤作安乐村,有个好兄弟合当在此。”
…………
天色擦黑,屋外聒噪的蝉鸣,搅得人心烦意乱。
白胜白日里忙活一天,都没赚回几个大子,坐在自家不远处的河边,却不想回屋去。
望著那汩汩流淌的溪水,心头一阵没来由的烦躁。
人啊,没成家时想著成家,怎地成了家,反倒不想回去了。
怔怔出了会儿神,见天色越发的晚了,只得拍拍屁股,起身往家里踱去。
家里是个半人高的土墙,进了家,浑家李氏放下手上正编的渔网,覷了眼白胜的脸色,见他空著手,便知今日又是没甚收成。她起身去灶间端来两个粗瓷碗,里面是清汤寡水,照得见人影。
“家里米缸又见底了……”李氏的声音带著一股子怨气,“你倒是寻个计较!整日里游手好閒,与那些泼皮无赖廝混耍钱,能混出个甚么名堂?”
白胜没吱声,只睁著眼,愣愣地瞧著那米汤。他能有甚么法子?这世道,能赚钱的营生早就被那些官老爷、大財主们把持得死死的,哪里有他们这些穷措大的活路,也就耍钱似乎还有那么一丝赚到钱的可能。
“再这般,俺便去剪径,学人家做个没本的买卖!”这话只敢在家里说一说,真要去做,他又没那个胆气。
思绪飘忽间,白胜想起了济州府內传得沸沸扬扬的林冲大闹东京城的事。
那才叫好汉!八十万禁军教头,说反就反,提著枪就把那腌臢的鸟官给捅了个透心凉。
白胜心里不由得讚嘆一句:奢遮!
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活法,有恨就杀,有美人就抢,活得何其快哉!
一股豪气从心底涌起,他仿佛也成了那样的英雄,手持长枪,杀尽心中不平事,抢来美人入罗帐。
可这股气刚升起来,他瞥见又低头继续织网的婆娘,还有那张被生活磨得蜡黄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粗短身板,那股子豪气顿时就泄了。
自己手上功夫虽有些火候,拳掌间也磨出了厚茧,可跟人家禁军教头比,终究是云泥之別。
他自嘲地笑了笑。
“俺出去转转,问那几个兄弟借些米。”他没甚底气对婆娘说了一句,也不等李氏开口絮叨,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待在家里,让他感觉自己忒没用,一个男人,连家都养不起,真是个撮鸟。
等白胜走远,李氏抬头看了眼,无奈地嘆了口气。强忍著肚中咕嚕咕嚕的叫声,手中的活计更快了,要趁著还有些亮,多织一些,明日拿到集市去卖,还能换回些米来。
白胜硬著头皮,挨家挨户地去村里那几家富户门前磨嘴皮。
凭藉著脸皮厚,嘴皮子利索,才从保正家,在人家半是嫌弃半是鄙夷的眼神里,赊来一小袋豆子。
保正家里人还不忘埋汰一句:“这给骡子吃的下脚料,你就不用还了。”
白胜心中虽不爽,但人穷气短,骨头只得软三分。
他脸上堆著笑,点头哈腰道:“那多谢赏了!代小的向保正问个好。”
那人冷哼一声,重重关上院门。
白胜看著这一袋豆子,虽说吃完这东西肚子胀气,但总比饿著要强。
往回家方向没走多远,忽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白胜闻声望去,只见三个人骑著四匹高头大马进了村。
为首的男子身形魁梧,怕不有八尺高,光是那股子气势,就让村里的土狗夹著尾巴不敢出声。
他身后跟著两个女子,虽都戴著面纱,瞧不清容貌,但那窈窕的身段和马上沉甸甸的行囊,无一不透著富贵。
白胜吞了口唾沫,但见那男子器宇不凡,鞍上有刀,便知不是好相与的,剪径的念头万万不敢有,但赚些嚼穀却是可以的。
他脸上立刻堆起諂媚的笑,凑上前去,点头哈腰道:“敢问官人,可需小人效劳?”
林冲的目光落在白胜那张既油滑又带著几分狡黠的脸上,心中却是一片温热。
白日鼠,白胜!大聚义时乃是排在一百零六的兄弟,星號地耗星!
比石迁兄弟、盗马贼段景住排名稍高,算是个末流。
但是对於这位其貌不扬,战力不高的兄弟,林冲升不起半点轻蔑之心。
这位曾出卖过晁盖哥哥的兄弟,林冲前世也是颇为鄙夷,心里认定就是个软骨头。
但有两件事,让他刮目相看。
一次是,在打曾头市时,晁盖中箭,慌乱中阮家三兄弟都跑了,唯独刘唐和白胜拼死救出晁盖。
另一次是,卢俊义被围,消息无法传递出来,是他裹著一条破毯,从山上滚下才送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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